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妈妈说,王泽周,我伤心了。
王泽周喜欢妈妈叫他名字时独特的发音方法。王,这个字,她能发出汉语准确的音调,但到念泽周这个名字的时候,又变成了纯粹的藏语,则——吾——周。则,重音宛转到轻声的“吾”,再一宛转成一个短促的闭合音:周。
王泽周也爱母亲这样的模样,她是一个老太婆了,但她还是跟年轻时一样,会撒娇似的对儿子说话。她说,王泽周,我伤心了。
王泽周说,妈妈不要伤心,我们去收香柏的叶子吧。
妈妈说,那你拿上篮子啊。
王泽周说,我已经拿上了。
下楼走过村道的时候,王泽周就知道妈妈为什么会伤心了。这个即将被淹没的村子已经没有村子的样子了。大部分房子已经搬空,房子内部的木料也都拆走,有公司专门收购这些老房子里拆下来的老木头,杉木的柱子,桦木的檩子,香柏木的板子就更加抢手了。手工合作社是当地企业,被他们看上的东西别的公司不敢下手。王木匠如今又成了鉴定木材的行家。那些卸去了门框和窗户的房子内部,黑洞洞的,散发着残梦的气息。以前环绕在房前屋后的核桃树、梨树都被伐掉了。地里的庄稼没人侍弄,也是一副自生自灭懒心无肠的模样,它们还可以生长,但似乎都已经无心生长。
整个村子,只有王泽周家的房子还原封不动。父亲带着人,开着合作社的皮卡回来过几次,都空手而归。他说,自己一手一脚盖起来的房子,怎么也下不了手。
多吉知道在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子中,数这座房子有最多的香柏木,不止是粗大的柱头,就是那些护板都是上好的香柏,所以,他说,那我们去,不用你去。
王木匠说,那我还是不忍心啊!我更怕王泽周的妈妈受不了啊!
多吉说…总不至于让大水把这些香柏木都淹掉了吧。
王木匠说,都是我一手一脚,一根柱子,一根柱子,一块板子又一块板子,用了五年时间才建好的啊。就让这房子尽量多在一些时候吧。
所以,他们家的房子现在还在这个残梦一样的村子中完整地矗立着。
故事进展到这里的这个时代,人们拜物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疯狂程度。
就是附近的一个村子旁,有一种石头被人发现可制作成砚台,虽然这个时代人们都在电脑上书写,用不上这种研墨的工具了,而且,本地文化里也没有用毛笔书写,用砚台磨墨的传统,但这个消息传得像电流那么快,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四面八方。这个消息也像电流一样有力,一触及哪个人,那个人就连头发都竖立起来了。不知道,一下子就从哪里冒出来了那么多人,都去疯狂采挖这些石头。起初,当地村民还把这些贪婪疯狂的人视为一种笑话。但是,谁又禁得起这些石头就是钱,就是很多很多钱的传言的刺激呢?第二天,村民们就拿起锄头拿起钢纤被卷入了这种疯狂。第三天,当地村民醒悟过来,这些值钱的石头都是属于自己村庄的财富,于是,手里的采挖工具变成了驱逐外来人的武器。好几场本地人和外来人激烈的冲突后,双方都有人被打裂了脑袋,打折了手脚。但人们的疯狂互相传染的速度是那么迅猛,一个小村庄的人无法阻止越来越多做着怀着暴富梦想的人的涌入。无奈地停止了不见效果的砚石保卫战,重新加入了疯狂的采挖大军。后来,更有功能强大的挖掘机械开进了现场。很快,村子四周好几平方公里范围内两三厘米深的地表就被翻掘了不止一遍。原先布满了野桃树林和栽植了许多小岷江柏的河岸与山坡像被重炮反复轰击过一样。于是,有人开始向地下更深处实施爆破了。
使这场疯狂止息的,不是县里派来的执法队伍,而是一个来自市场的消息:这些石头只是看起来像某种砚石,但只是像那种砚石,所以,依然只是一种不值钱的石头。这时,那些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小村人看着堆在面前的那些石头,看着村子四周变得百孔千疮的山坡,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反正不久之后,这里都要被大水淹没了。
王泽周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陪着母亲回到了即将消失在水下的乡下老家。
他扶着母亲登上了花岗石丘。三株老柏树都死了。剩下两株年轻一点的,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没有什么树叶可掉了。落到地上的,大多都已枯干,还有一点点香味,但那香味已经非常隐约了。母亲看着儿子一点点收集那些香柏叶,一点点装进篮子,又说,老柏树让我伤心了。
母亲说,王泽周我们还是回新家去吧。我不想伤心了。
妈妈,等我捡完了这些柏树叶就走。
王泽周蹲在地上,从那些树根周围,从那些裂缝中间,一点一点地收集干枯的柏树叶。这些树叶带着暗淡的绿。它们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枝一枝的。真正的叶子是那么细小,复瓦一样,鱼鳞一样,一片紧压着一片,裹在分杈的细枝上面,有点像是开岔的鹿角。他说,妈妈,这里没有了香柏叶,别的山上还有。他心里想,自己肯定会提着这只篮子,去为母亲收集祈神的香柏叶。但是,这一天,收集起来的香柏树叶连篮子底都没有盖住。
王泽周抬头看这几棵已经枯死和正在枯死的树,心想,幸好要修水电站,现在不死,它们也要被水淹死。
母亲看着篮子里那一点干焦焦的香柏叶对儿子说,王泽周,我以前跟你说过,这些树死的时候,我也会死去。我现在真的觉得我也要死去了。我们回去吧。
王泽周笑着说,好,妈妈,我们回去吧。
母亲说,我儿子是个有良心的人,可你现在怎么还笑得出来?
王泽周说,妈妈,我笑是因为你说回去,你已经把县城的新家当成真正的家了。所以,你不会跟这些树一起死去。
母亲拿过篮子,把里面那些香柏叶抓出来,重新撒回柏树下面的地上,撒在那些虬曲的树根上,撒在混凝土和花岗岩的裂缝中,一边撒,一边在口中嘀咕: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她说,我用了那么多香柏叶子,还是把这些最后的叶子还给它们吧。
然后,她又说,王泽周我们回家去吧。
都上车了,母亲又说,王泽周,我们跟老房子告个别吧。
王泽周以为母亲还要回老房子里去,但她没有,她只是转经一样围着老房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对扶着她的王泽周说,你爸爸造这座房子时多么辛苦啊!
王泽周说,妈妈,我记得。
母亲又说,王泽周,你爸爸是个好人。母亲又说,你也是个好人。我晓得别人怎么说你,你也是个好人。
原来,他以为什么都不明白的母亲其实是什么都明白的啊,王泽周的泪水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