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觉尔郎!觉尔郎!”
说起这个名字机村的年轻人就脸上放光。犹如阴霾的天气从云缝里漏出的一线阳光正好投射在了他们身上。过去,粮食充足的时候,人们总是抱怨美好的夏天过于短暂,但现在,因为青黄不接,大家都只盼着秋天快点到来,这个夏天就显得太漫长了。夏天的白昼长,这对饥饿中的机村人来说,漫长的夏天差不多是该诅咒的了。而且,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完,人们已经在担忧怎么熬过以后的夏天。
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那个传说中土地肥沃,气候温煦的地方真的存在!
索波带着几个人神秘地出走,又神秘地归来,证实了古歌中那个辉煌王国的确存在过,尽管王国已经消失了,但那个比机村土地更肥沃,气候更适合作物生长的地方确实存在!
那样一个鸟语花香,土地肥沃的地方使因为饥荒而绝望的机村人又看到了一线生机。这使他们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也想起一个久已遗忘的词:迁移。这个地方被人自己糟蹋掉了,他们可以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在传说中,机村人曾经数次迁移,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最初究竟是从哪里出发,以至于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们到底有过多少个故乡。那些传说不像写在书上的历史那样清楚明晰,只是留下一些隐约的线索,告诉机村人,在来到机村之前,他们的先辈曾经为了生存数次迁移。因为战争,因为天灾,因为瘟疫,因为不同的宗教派别对于宇宙与生命解释中微妙的差别。现在,人毁灭了机村周围的森林,自然之神伸出报复之手,要来毁弃这个村庄了。按照古老的传统,迁移的时候,寻找新的家园的时候来到了。
这样的时候,也是产生英雄人物的时候。一群羊没有一只威武沉着的头羊的带领,去不到一个水草丰美的草滩,一盘散沙的百姓,各怀私心的百姓,没有一个英雄般人物的率领,不可能有决心背弃一个遭到天谴的家园,更不可能找到一个被神祝福并加以佑护的家园。
那个古老的旧王国,也可能成为机村美丽的新家园!
这种可能性使年轻人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年纪大的人们,生活阅历丰富的人们,对新社会总是半信半疑的人们,迅速跌入了绝望的深渊。因为他们想遍了机村的每人,都看不出有这样一个人具有这样的领袖气质。传说中有一个领袖因为做王的兄长懦弱而多疑,不能临机决断,毅然杀死了他,带领全族走出了绝境。还有就是那个古国最后一个王,陷人敌军重围时,让一批年轻男女突围,而自己带领老弱残兵战斗到最后一息,最后,自己点燃宫殿火葬了自己。
但是,如今的机村,或者说如今时代已经不是产生这种人物的时代了。这个时代,人们只是生活在绝望的心情中,并不是生活真就到了无路可走的程度。
这不,就在几个年轻人带回来好消息的同一天,上面派发的救济粮到了。运粮的卡车停在村中小广场上,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去领取每人三十斤的救济粮。随着救济粮下来的,还有一个工作组。工作组在发放了救济粮的当夜就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但是,工作组并没有看到期望中那种感激涕零的场面。人们依然愁容满面,整个会场被一片沮丧的气氛所笼罩。工作组长讲了一大篇话,讲完了,期待着下面有所反应,但被大瓦数的电灯照耀着的人们都把脸埋在自身的阴影中。又沉默了一阵,大家就都抬起屁股来,纷纷走散了。
很快,人群就走光了。剩下一些灰尘,一些夏天里总是非常活跃的蛾子飞舞在明亮的灯光中间。
那些沉默的人坐在下面时,阴郁的表情和深色的衣服吸掉了很多光线,现在,他们沉默着走开了,把吸收掉的灯光还给了会场。于是,空荡荡的会场中光线变得异常刺眼。
“为什么?”工作组长问。
“什么为什么?”代理大队长索波反问。
“党和政府这样关心他们,他们为什么没有一点感激之情?”
索波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想吃不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
组长冷笑:“问题是你们没有自己种出够自己吃的粮食。”
索波说:“我们种得出够自己吃的粮食。”
组长站起身来,合上笔记本,拍打着落在身上的尘土。灰尘把索波呛住了,他猛烈地咳起来。组长笑了:“看看,我们机村的代理大队长让自己说的太话呛住了。”索波把咳嗽憋了回去:“不是我们种不出粮食,是泥石流毁掉了土地。要是不毁掉森林,泥石流就不会毁掉我们的土地。”这些话出口的时候,索波自己也感到吃惊了。因为平常村子里人们抱怨的话竟然从他口里冒出来了。机村不会有人相信他会说出跟大家一样的话。他索波从来说的都是和上面一致的话,而从来不愿跟村里人保持一样的想法。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得太清楚。”索波只是吃惊,但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他说:“如果换一个地方,我们还能种出很好的庄稼!”
“换一个地方?”
“就是迁移。”
“迁移?谁要迁移?你?”
“不是我,是我跟大家!”
“你说说清楚,大家是谁?”
这步步逼问显示出一种压迫人的力量,方法是熟悉的,但那力量并不因为熟悉这种方法而减轻他的力量,索波中气有些不足了:“就是……机村。”
工作组长大笑:“你是要我给机村全队开一张迁移证明?”
听了这句话,索波心里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他应该知道,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随意走动的时代了。村里只要有人要走到公社管辖的范围之外去,就睪在那里交上一张申请,批准后,还要拿到公社审批,加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这张证明上还要注明迚走的路线与回归的日期,如果证明的持有者逾越了路线或超出了归期,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了。人不是牛羊,随自己高兴就可以走到有水有草的地方,人要守各种各样的规矩。老的规矩和新的规矩。新规矩当中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人不能随便走动。而他竟然脑子一热,想出来这么一个主意,要全村几百号老小像传说中那些人群一样,离开旧的地方,走向新的地方。
索波听到自己在为自己辩解,而且还特别地理不直气不壮:“那样,我们就不用坐等国家的救济了。”
就为这个,工作队接管了机村大队的领导工作,宣布代理大队长需要学习学习。索波去县城学习这天,人们都出来送行了。索波没有说话,人群默默地相跟着走在他后面。他们走出了村中的广场,走过了伐木场新建的那一大片房子,走过泥石流毁掉的土地上新建的储木场,那些堆积成山的杉木在太阳下散发出浓烈的松脂香气,人群又走过了许久没有磨过面粉的磨坊,水闸口,被拦住的水流溢向两边的分水口时,因为强劲的冲力撑开一个亮晶晶的扇面,就像是水晶做成的开屏孔雀。
索波站住了,跟在身后的人群也站住了。
他走到那水扇跟前,觉得脸有些发烫,脑子也在嗡嗡作响,伸手掏了些凉水在脸上,他感觉舒服多了,索性把整个脑袋伸到了飞溅而起的水沫中间,让一股清凉之气笼罩了自己。后来,机村人说,那一天索波第一次在乡亲们面前显出了可爱的样子。他像牲口一样打着喷嚏,摇晃着脑袋,水花从头发里四散开去时,像是一匹刚从重轭上解下来,痛饮了山泉的牲口。
送行的人们看到这情景都露出了笑容。
索波回过身去,带着笑意,对送行的人群挥挥手,上路走了。
那些说这个时代不会有英雄出现带领众人走向生境的人揉揉发花的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再度疑惑了:咦,难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瘦高细长的背影在他们眼前摇晃着远去,那种摇晃里的确有种承担了某种使命,却还有些不堪重负而犹疑不决的样子。因此,那个背影也就多少暗含着一些悲情的色彩。英雄的传说中总是饱含着这样的悲情,就像带来雨水的云团中必然带有蜿蜒的闪电一样。
盯着索波的背影,一些觉得自己感悟到点什么的人眼中涌上了闪烁不定的泪水。
但是,他一去两个月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工作队在村子里领着大家苦干。干什么?*****。先治坡后治窝。泥石流不是毁坏良田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那就拦住洪水猛兽,人定胜天!办法十分简单。在那些已经爆发过泥石流的沟壑上垒起一道厚厚的石墙。泥石流冲来的滚滚砾石正好作了修建石墙的材料。有人担心,石墙抵挡不住威力巨大的洪流,这样的人立即就会在大会小会上被“帮助”。这样的帮助并没有太大的效果。怀疑的论调依然在四下蔓延。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才使人们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伐木场的一个工程师不请自来,拖着长长的卷尺把所有砌起的石墙都丈量了一遍。然后,他对着围拢来的人们露出讥讽的笑容。他摇着头说:“上面是什么?”
“山!”
机村的年轻人学着小学校里学生回答老师的腔调整齐地回答。
那个工程师脸上也露出了老师一样,觉者一样的笑容:“对,山,但是这些山没有了树木的遮蔽,还有什么?”
“泥巴!”
“石头!”
下面的回答踊跃,而又纷乱。
“是随时都可以来到山下的泥巴与石头。现在,这些东西没有下来,因为它们在等待雨水。雨水一来,它们就会一泻而下。”工程师伸手拍拍齐他胸高的石墙,脸上讥讽的神情更加鲜明了,“一道墙怎么可能挡住整座山?”
他慢慢摇动手里那个圆盘上的手柄,把长长的尺子一点点收进那个圆盘,把一群像被施了定身法的机村百姓扔在身后,扬长而去了。当这个人身影消失时,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神情坐在了地上。
机村人都长在山里,谁又不知道山的力量?在过去的宗教故事里,就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大群的生灵被外来的魔力或内心的鬼魅所迷惑,所牵制,茫然劳作,徒然相爱或仇恨,不明目的地吃喝拉撒,直到云头上出现一个圣人,大声断喝,这些人才猛然醒悟,觉察到自己可笑的处境。
这一个晚上,整个机村都在议论这个人,整个机村都在热烈的议论之后陷人了深深的沉默。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别人心里是否是想了些什么。
达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协拉琼巴。
协拉琼巴说:“不要那样看着我。以祖先的名义发誓,没有人喜欢你这样的眼光。”
达瑟笑了。他的笑容里有着胜利的意味:“你说什么?用祖先的名义起誓?”
这个时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神啊祖先的名义起誓了。他们起誓的时候也不说起誓了。他
们说保证,向***保证。这是最流行的誓言。
协拉琼巴说:“我向***保证,我没说什么!”
达瑟笑了。
协拉琼巴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是,笑过之后,沉默又降临到了两个人中间。这时,达瑟又说话了:“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达瑟说:“你知道你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的,我看见了。要是你去了,也许会看到更多。”“那么,下次你们会带我去吗?”
“我不知道。也许索波才知道。”
那该死的沉默又降临了。它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两个人中间。他们看不见它,但知道这个东西就在那里,在两人之间,使两颗心的距离仿佛远隔了万水千山。协拉琼巴说:“伐木场那个人疯了。”
第二天,伐木场那个人又出现了。
这回,他被五花大绑,被伐木场全副武装的民兵押着站在一辆卡车顶上。卡车从伐木场开出来,停在机村的广场上好一阵子。人们都围了上来,工作组举手喊了几句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响应声却相当寥落。协拉琼巴也跑到广场上去了。卡车重新启动的时候,车上那个人奋力挣脱了压住他脑袋的手,抬起头来,眼光对着下面的人群扫视一圈,白刷刷的脸上浮现出了惨淡的笑容。然后,卡车就开上了驶往县城的大路,带着这个破坏*****运动的***分子走了。人们四散开去,协拉琼巴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卓央上来推了他一把:“嗨!”协拉琼巴脸上又浮现出恍然的笑容,他说:“他看见我了,他的眼睛在对我说话。”
卓央一脸正经:“告诉你,在那里,你神神鬼鬼的没什么,但现在我们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
协拉琼巴说:“这里和那里,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卓央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只是过去的传说,像是做梦,但是,在这里,我们都该醒过来了!”
协拉琼巴觉得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了。卓央问:“索波大哥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个姑娘她并不要人回答她的问话,她只是因为思念而在自说自话,“他们说他回不来了。”
《27》
索波觉得自己在学习班上过得不错。
他曾是一个内心躁动的家伙,但在这个基层干部的学习班上,一起学习的那些人一个个愁眉不展,他的心情却空前的平静。
班上都是跟不上形势发展的基层干部,据说,他们都有“革命到头”的思想,“都躺在了过去的功劳簿上,放松了学习,失去了继续革命的雄心与斗志”,因此需要到这里来,在组织的帮助下自己对自己“展开无情的思想斗争”。这斗争是人人过关,被上面认为斗争通了,就打起被盖卷回到乡下继续革命。每天上午,大家都集中在一个会议室里学习文件,下午,是小组讨论,在县里干部的引导下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这样还不起作用,就要接受一对一的帮扶教育了。
索波心情坦然,他主张机村来一次大迁移,正是为了带领机村人继续革命,但是,正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误,他才成了这个学习班冥顽不灵的典型。
领导恨铁不成钢,说:“你曾经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啊!”
第二天下午,他就被通知单独接受一对一的帮助教育了。
一对一其实只是一种说法,而是三对一。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他就那样默然地站着。窗外,强烈的日光落在水泥地上,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那些光暗淡了一些的时候,桌上那个嚓嚓作响的钟上的时针已经转了大半圈。
这时,桌子后面发话了:“看来,你是准备顽抗到底了?”
索波当了多少年的基层干部,当然知道一旦用上这个词情况就真的严重了。果然,桌子后面又发话了,“你这是在向党示威!知道吗?这样一来,矛盾的性质就要转化了。”
这之前,他们曾经用两个半天听一个人讲一本叫《矛盾论》的书。这其中的最最重要的意思,索波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天下的任何事情,任何人群里,都能分出好坏。这就是矛盾。更可怕的是,即便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内心里面也能产生出好与坏的对立,进步与落后的对立。进步与落后,是人民内部矛盾。好与坏,就是敌我矛盾了。所以,索波明白,他们的意思是,他再不有所表示,那就要从同志变成敌人了。学习班上有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就因为这种矛盾的转化,半夜里在窗户上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他说:“我不是****。我想干好工作。”
“没有无产阶级先进思想作指导,工作是想干好就可以干好的吗?”
在这一刻,从这些夸夸其谈的人身上,索波明白了自己在机村人眼里其实也是这样一种形象。惟一不同的是,他会干活,但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自己也不明白的纠缠不清的话他这些年可没有少说。村里有老人说过他,说这个年轻是个能干的人,就是心里生出了一个爱说大话的恶魔。他母亲也相信这样的话,趁他睡着了,悄悄找了人来作法,要驱走寄生在儿子心中的恶魔。他白天干活很累,晚上睡着了,那些自己半懂不懂但听起来总是义正辞严的话总在脑子里打架,弄得他在梦中也烦恼不已。这天,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说让心魔离开吧!他还呻吟着回应了:“他们太吵了,他们不肯离开。”后来,他醒来了,看见屋子里烟雾腾腾,仿佛房子着火了一般,烟雾还散发着强烈刺激的柏枝香。他母亲正念念有词挥动着衣服往窗口的方向驱赶那些烟雾。他又闭上了眼睛,他从来没有问过母亲为何要请人来燃着这些柏枝作法驱邪,他也从没有表示过自己发觉了这件事情。
现在这些空洞无物但又义正辞严的话同时从审判台一样的桌子后面那几张嘴里同时喷***,反倒产生了一种驱邪仪式也没有得到的效果。这些话写在报纸上,文件上,由高音喇叭放送出来,从早到晚,在这个两山夹峙之间的县城上空回荡。现在,他们口沫四溅,涨红了脸孔试图把他笼罩在那个巨大的谎言形成的罩子里。天空中滚过了隆隆的雷声,听到这雷声,索波开口了:“这些话能让机村不被新的泥石流淹没吗?”
“***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饿着肚子的人宁愿为什么事情马上牺牲,却又没有机会去死。”
索波有点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缩回舌头的动作。因为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恐惧,他感到舌头上掠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犯了口舌之罪的人会下到割舌地狱。他过去学着说这些人对他说的这些话,在机村人眼里是该下到这个地狱中去的--当然,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狱的话。而现在,他口中届然吐出了机村那些他一直与之斗争的那些落后分子口中才有的话。这在领导的眼中,也是该下割舌地狱的罪行了。
那么,自己要因为不同的立场而两次下到同一个地狱吗?他笨拙地替自己辩解:“我是说,我不怕牺牲,但怕吃不饱饭。”
他的话使来帮助他的人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他的害怕是在心里,这几个人的惊惧,却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他们叫起来:“反动,反动,太反动了!”
几声惊呼之后,那几个人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们给这个房间上了锁,但敞开的窗户却忘了关上。索波并不想逃跑,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有着淡淡的悲哀。与此同时,他感到平时总是悬着的心这时却稳稳地放下了。外面的天空慢慢黑下来了。高音喇叭里播出的高昂的歌曲和那些空洞的话依然在整个县城,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盘旋,然后被风吹散。半夜里,那些喇叭也休息了。索波感到了口渴。但他并没有想去找水喝,后来就睡着了。他梦见身下的水泥地裂开了。他就这么一直下坠下坠,很久都没有落到一个具体的地方。刚开始下坠的时候,他是害怕的,但这么一直不到底,这么一直把人置于惊恐之中,使他终于愤怒了。
他大吼一声醒过来。
这时,天刚蒙蒙亮,县城里那些悬挂在高楼、大树、电线杆子上的喇叭又响了。早晨的峡谷里有强劲的风吹过,把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笑笑,又闭上了双眼。他感到时间的迁延是因为感到了饥饿。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仍然没有人出现。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又醒过来了一次,胃饿得有些痛。他觉得,这是把悬浮着的心放下来必须付出的一点代价。然后,他就不太记得时间了。
索波恍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喂,伙计!伙计,喂!”
他醒过来,露出迷糊不清的笑容,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魏?”
“我是老魏。”他的面前绽开了熟悉的笑容。
“你不是也犯错误了吧?”
老魏的声音就愤然了:“我犯什么错了?搞生产就是不革命?搞团结就是不革命?”
索波对老魏说:“我脑子刚刚清楚一点,你的话让我的脑子又糊涂了。”
老魏叹口气:“要是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可怜的脑子就要更糊涂了!不说了,我请你喝酒。”
索波不走:“那些干部没有回来,我不能走。”
老魏笑了,说:“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你彻底放下包袱,我让他们来请你。”说完,就背着手顾自走了。
索波又靠着墙懒懒坐下,这回,他没有闭上眼睛,他抬眼去看窗外,看到窗户外宽宽的屋檐,上面悬挂着些细细的蛛网,网上一些小小的虫子在微风中摆荡。屋檐外面,是一株高大的白杨,宽大肥厚的叶片闪烁着蜡光。这些密集簇拥的,在风中哗哗作响的叶片后面,是淡蓝的天空。
然后,那三个人又出现了,依然表情严肃,说:“魏副主任让你前去谈话!”
“你要向魏副主任好好地检讨你的错误!”
“站起来跟我们走。”
他们出了院子,穿过了一个很大的操场,进了一座灰色的楼房。上了几折楼梯,又穿过一道光线昏暗的楼道,索波进到了一间敞亮的屋子。老魏响亮地笑着,从里面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拉着他的手一阵猛烈地晃动:“索波同志,搞糊涂了吧。”不等索波反应过来,他又转身喊,“勤务员,上茶!去伙房搞点吃的!不,回来!先搞点饼干,再去伙房,我的老伙计肯定饿坏了!”
老魏按着索波的肩头,在沙发上坐下来。热腾腾的茶水来了,表面上粘着砂糖里面嵌着花生仁的饼干来了。老魏没有陪他坐下来,他不断进到里间屋子里去跟人说话,屋子里没有人了,他又在电话里跟人大声说话。在这些间隙里,他会来到索波身边,用力地按按索波的肩头,说:“吃吧,吃吧。”
完了,又一头扎到里间屋子里去跟人或电话大声说话。老
魏在机村大火后不久,也被关到一个什么地方学习去了,因为他犯了什么温情主义的错误。索波刚刚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面对这种情形又有些糊涂。伙房送来了饭菜,甚至还有一瓶白酒。这座闹哄哄的楼也安静下来了,老魏终于坐在了他的面前。
老魏和他干了一杯酒,看他木然的样子,说:“哈,看样子,机村人的犟脑袋还没有转过来吧。”
是的,索波那机村人的脑袋,就像是拖拉机上掉了滚珠的轴承,无法转动了。
老魏靠拢了身子:“不要操心,不要操心,形势变化得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知道吗?我从学习班里放出来,一下子就是县*****的副主任了。知道这是多大的官吗?就是以前的县委***!还是常务的。”
索波猛吃了一阵,举着筷子呆呆地等他说出下文。“你想知道为什么?其实你知道。林副主席从飞机上掉下来,摔死了,知道吗?”
“知道。”
“***同志又出来工作了,知道吗?”
“开会说过。”
“我就是随着小平同志一起出来的。”老魏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很郑重其事,“现在要整顿,要搞生产,要改正过去那些乱弹琴的东西!”
要在过去,虽然并不真懂得上面传达的种种精神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是上面传达一种新的东西,索波一定会感到欢欣鼓舞。现在,他却意兴阑珊,没有一点兴趣了。倒是把摆在茶几上的东西塞满了嘴巴。老魏拿来两只小茶缸,倒上酒,本来要说上几句祝酒话的,索波却已经把酒倒进了嘴里。
兴头上的老魏有些恼火了:“你不高兴?”
索波点头。
“他们乱弹琴,这不是已经把你放出来了,我不是正在纠正过去工作中的错误吗?”
“那你能把伐木场搬走,不让他们再砍机村的树木吗?”
老魏叹息一声:“看来,你的思想真有问题了。整顿工作以后,很多停顿的建设工作开展起来,木头不是多了,是少了,怎么可能停下来?”
索波也叹息一声:“那机村就完了。”
“什么话?机村怎么会完?”
“树还没有砍完,泥石流已经把土地快冲光了,机村人都开始饿肚子了。”
“人家说你造谣,说你在群众中煽动不满情绪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哬!”老魏现在就不止是扫兴,而是生气了,“泥石流,泥石流,比起我们建设起来的新城镇,牺牲一个机村算什么?再说,国家发放了救济粮,我亲自批的,机村有人饿死了吗?”
索波在他的声声责问中头慢慢地低下去,老魏满意地长吐了一口气,咣一下把一大口酒倒进口中,这时,索波猛然一下抬起头来,已然是满眼的泪光:“你们以为只要有点救济粮让我们不饿肚子,机村人就什么都不想干了吗?”
这句话真的就把老魏给噎住了。眼前这个固执的家伙的话有些道理,但他的确也太不给人面子,太让刚上任不久的领导下不来台了。老魏的口风一转,已经柔中带刚:“你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情绪,难怪人家不让你从学习班出来。”
索波差一点腾身站起来,但他终于没有站起来,血却阵阵上涌,口里低声说:“那我就不出来。”
他这种有点惧怕的样子让老魏感到满意了:“那就谈谈你的想法嘛。”
“只有一个办法,迁移。”
“迁移?”
“机村过去也是迁移好多次才到现在这个地方的。现在,森林毁掉了,泥石流冲光土地,那就让我们迁移吧。我一定带着大家把这个工作做好!”
老魏缓慢而坚定地摇晃着脑袋。
“那我不想当大队长了。”
老魏说:“看来,你也不适合当这个队长了。”
“那我带上村里的年轻人去那里开荒!”
老魏沉吟半晌,说:“名不正言不顺,要叫青年突击队,*****这么久了,你连青年突击队这个名字都没有学会吗?”
索波腾一下站起身来:“那我就连夜回去了!”
“等等,你要去哪里开荒?”
“你听说过那个地方。”
“你们偷偷在歌里唱的哪个地方?”
“我已经带人去勘查过了,机村有些人家确实是从那个地方迁移过来的。我愿意带人去那个地方。”
老魏沉吟半晌,说:“我看你还是再学习一段时间。”
《28》
机村人传说:那天索波离开后,老魏独自喝酒,有些醉意了,说:“妈的,你小子想把我拖下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好不容易解放出来,我还想好好工作呢。”还是机村人的传说:那天老魏继续喝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说:“妈的,一直批他们那些歌是封建迷信,原来真还有这么档子事情啊!”
就没有人问一句,既然老魏是独自一人喝酒,谁又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呢?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索波又在学习班待了一段时间。回到机村时已经秋天。磨坊里的石磨又转动起来。舅舅上磨坊守夜的时候,带着表姐,也带上了我。低矮阴暗的磨坊里沉重的石磨嗡嗡转动。石磨每转动一圈,都有一些新麦粉从出面的槽口流泻出来。麦香充满了低矮幽暗的空间。舅母一直有病,舅母没病以前,因为特别的吝啬并不招村里人喜欢。舅舅在舅母面前忍声吞气,而且,对所有人都特别和气,因此,又特别招村里人的喜欢。这回,舅母又病倒在床上了。所以,舅舅才能悄悄地把我也带到了磨坊。
我们闻了一阵麦香,舅舅就一手带着一个,把我跟表姐推到了磨坊外晴朗的天空下面:“这么明亮的天空,我们就高高兴兴地待在它下面吧。”
十四岁的表姐在草地上坐下来,在下午的阳光下拿起针线,替家里人补缀衣衫,这些本是舅母的活计。表姐也长着舅舅一样的安静的长脸,而舅母常带着怒气与病色的脸却方方正正让人害怕。我拿起一根细长的草茎,从一丛草上接引了一只漂亮的虫子过来。我把虫子举到表姐的鼻子跟前,通常,像表姐这么大年纪的女孩,看到虫子就会一惊一乍地尖叫。表姐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一会儿逼到眼前的虫子,用很老成的样子叹了口气:“弟弟,你也该懂事了。”
舅舅正在盆里和面,看着他稚气女儿那老成的样子,笑了,然后,叫我挖点野葱的根子。
秋天,百草正在枯萎,野葱却还带着点绿意,但叶与茎都很老了,我挖来了野葱的根子。表姐拉着我在磨坊白沫与凉气四溢的水槽下洗去了葱根上的泥土。
表姐说:“阿爸要给我们做一个好吃的新麦馍馍。”黄昏的时候,馍馍做好了。一共两个。舅舅在馍里揉进了切碎的葱根、酥油和一点点的盐,还在火边烤着的时候,我的胃里就已经要伸出手来了。于是,我转头去看被夕阳烧得通红的晚霞。
喷香的馍馍做好了。舅舅给我们磨坊门前的草地上铺开柔软的褥子,把面前的火堆替我们拢好,说:“吃吧,不是别人施舍的陈粮,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麦子,好好吃吧。”
然后,他就揣上了另一个馍馍往黄昏中正在亮起稀疏灯火的村子里去了。他说:“我去看一看他。”
我拿着馍馍就要往口里送,但表姐把我的手摁住了。这样,一直看着舅舅在小路上摇晃着的背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表姐才说:“饿死鬼,吃吧。”
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葱香、油香和麦香在口里弥漫,同时充溢了黄昏中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幸福温暖的感觉充满了心房。这个小小的世界,我和表姐安坐在中央。太阳落山了,夜晚稀薄的黑暗降临在四周,火光就爬到了我们脸上。
馍馍把我噎住了。
表姐拍打着我的背,抚揉我的胸口,好一阵子我才缓过劲来。这时,我才发现,表姐只是尝了很少的一点。表姐说:“你吃吧,我这一份给阿爸留下。”
我为自己面对好吃的东西无法自制而羞愧难当。
表姐笑了,四周没有一个人,但她还是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说:“知道吗?阿爸是看望索波哥哥去了。”
表姐还说:“为了我们大家,他犯错误了。大人们都说,他变了,是一个好人了。”
舅舅回来后,好一阵子,坐在火堆边上,点着一袋又一袋的烟为了索波长吁短叹。表姐劝舅舅高兴一点。舅舅收起烟袋,说:“你们小孩子不懂得,这么复杂的世道人心,你们小孩子怎么懂得?”
我说:“我不懂,但是表姐懂。”
舅舅就笑了,用怜爱无比的眼光看一眼女儿,眼里那些忧虑的神情就一扫而光了。他的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一样,那么多的星星在悄然絮语一样闪闪发光。表姐也高兴了,她猛然抱住了我的脑袋,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她的嘴里咻咻地喷吐着热气:“你让阿爸高兴了,奖励你一下!”
这时,舅舅已经在火堆边为我们铺好了床,让我跟表姐脚冲着火,脸朝着星空并排着躺下。
过去,我在被子下面碰触到表姐的身体时,她会咯咯地笑个不停。但现在,她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我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舅舅说:“你们都在长大,今晚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们睡在一起了。”
我们又静默了一阵,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哀婉的情绪。我没有做声,表姐突然一下伸出手来,把我揽到了她的身边。她的头发,搔着了我的颈子与耳根,那种痒庠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姐对舅舅说:“我长大了,但是弟弟还没有长大。”
表姐又说:“我也要参加青年突击队,到觉尔郎去开荒!”
舅舅没有说话,他坐在夜空下,瘦长的身子**在我们脑袋的上方,又点燃一袋烟,他陷人了沉思中,烟火明明灭灭,和天上闪烁的星星混在一起。后来,当我成人,当我每每听到一个严肃的字眼:思想,眼前就会出现星星的光芒。
而在四周的草木上,夜露已经下来了。
半夜里,舅舅把睡梦中的我和表姐摇醒,他让表姐背上新磨的麦面,离开了磨坊。磨坊门前,新去磨面的人家挂起了一盏明亮的灯。舅舅回过头去,久久望着那团耀眼的灯光,说:“好久都没有吃这么新鲜的麦子了,让每家人都先尝上一点吧。”
这句话里,暗含了机村人的一点抱怨。那就是国家发放的救济粮都是在仓库里放了好多年的粮食,吃起来与新鲜的粮食比起来,口味上自然差了很多。所有人肯定都愿意吃新鲜的粮食,愿金吃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新鲜粮食。更让机村人委屈的是,不是自已种不出来粮食,而是没有土地来亲手收获自已种出的麦子。
机村人因为贡献出森林而失去了土地,因为泥石流毁掉了土地,种不出果腹的粮食而感到屈辱与愤怒。
这种愤怒很快就转移到了伐木场工人的身上。机村的农民和伐木工人之间--也有人一定要把这说成是汉人和藏民之间--大大小小的冲突越来越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