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索波是两天后回来的。
在雨水里浸泡了两天两夜的索波走进家门的时候,形销骨立,摇摇晃晃。母亲一动不动,坐在火塘边上,火边的陶罐里依然煨着煮好的肉汤。母亲身子动了一动:“我不想走到窗前看你回来,我不想看见。”
索波脸上的泪水下来了,他的嗓音因为连续两天大喊大叫显得那么嘶哑:“阿妈,我们的村子完了。”
“我已经老了,不想活了,可你们年轻人还要活下去啊。”
索波走到窗前,取下堵在窗口上的毯子,明亮刺眼的阳光一泻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阿妈,我要去觉尔郎了,如果不去哪里开出荒地,机村人以后就没有地方种下果腹的庄稼了。”
他喝了一些肉汤,再次在火塘边躺下。他听到自己松动的骨头关节,还有内心里松动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嘎嘎作响。一座新房子的木头收缩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春天到来的时候,河上的冰面化开的时候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响。
母亲仍然入定一样端坐在身边。索波隐隐然听到协拉琼巴父子喜欢吟唱的古歌回荡在耳边。他又沉入了睡眠的深潭。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依然暴雨倾盆。山坡上每一处沟壑,都有泥石流油涌而下。山上刚刚伐下的木头成了泥石流的帮凶,那道机村人砌起在山边蜿蜒的石墙,被泥石流轻轻一推,那些累累的乱石自身也成了泥石流的一部分。那么沉重木头和砾石裹挟在泥浆中间,载沉载浮,缓慢而顺畅地流动,覆盖了土地,推倒了房屋。驼子和索波带着机村人在泥石流未曾到达的前方,拼命挖掘沟渠,为的是要把泥石流引向不会推倒房屋、不会毁灭更多土地的方向。但人力真是有限,泥石流涌来了,顺着他们挖出的沟渠流淌一阵,很快,乱木与石头还有泥浆就把仓促挖成的沟渠填满了,满溢出来后,泥石流就由自身的重力与惯性引领着,涌向了人们不希望去到的地方。最后,人们放弃了抵抗。只是在泥石流到达以前,把圈里的牛羊,房子里的人和财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雨一直下,下了一天一夜,又下了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时分,在人们认为这雨水再也不会停止,认为老天爷要用泥浆与乱石覆盖了整个世界时,雨水却突然停下来了,而且立即就天朗气清,把一轮冷冰冰的皎洁月亮挂在了天上。
月光照亮大地,让人们看到大地劫后的洪荒景象。
索波在睡梦中不得安生,早早就醒来了。好容易等到天大亮了,他敲响了挂在小学校门口那段铁轨,清脆的钟声在这个霜降的冷冽清新的早晨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驼子也睡不着觉,听到钟声他第一个来到广场。驼子的腿瘸得更厉害了,但是,这个一向软弱的家伙第一次没有显出哼哼唧唧的模样,他血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他说:“收拾摊子的事情交给我吧,你该带着年轻人出发了。”
索波说:“我会抓紧准备的,现在马上开会报名。”
驼子到底是支书,他对索波说:“国家会来救济我们,国家也会支持我们生产自救,你就放开手脚好好干吧!”钟声的余音还没有散尽,人们都聚集到广场上来了。而且,年轻人都巳经收拾好了口粮、被褥、工具和锅碗瓢盆,每个人都把不规则的巨大包袱背在背上。民兵们还带上了步枪与有限的子弹。
沉默无声的人群把即将出发上路的年轻人紧紧围在中间。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充满了泥石流带来的淤泥的气息。那是来自大地更深处,从未生长过植物,从未被植物根须盘踞过的生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种味道生湿腥重,是这个世界从洪荒时代刚刚开始时的那种气息。
索波的母亲拄着拐棍出现了。索波弯下瘦长的身子,对母亲说:“阿妈,我想停下来好好陪你,但是我不能够了,我要到远处去了。”
老太太捧着儿子的脸,用干枯的嘴唇一次次亲吻他。
“阿妈,原谅我,又有一个东西附身在儿子身上了。”
“我喜欢这个人,这是古歌里唱过的救命神!你去,去吧!”
队伍出发了。
队伍穿过了村中掩映着水泉的柏树林,转过一个山弯,就要走出送行者视线的时候,妇女们哭了。她们压抑着哭声,不想让远行的亲人们听见。直到远行的队伍消失在山野中间,广场上的哭声才响成了一片。驼子再一次敲响那段铁轨。他脸上堆着笑容,却又嗓音哽咽:“乡亲们,社员们,哭又有什么用?大家知道这没有用!要让年轻人们走得放心!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放心?特别是家里倒了房子的年轻人也到远方寻找生路去了!而且,我们的仓库已经空了。今天,大家就相帮着把这些遭灾的人家搬到仓库里去住,吃的,用的,将来国家会管,但国家还没有来的时候,大家尽量帮助一点!”
驼子刚回来时,发现自己在老乡亲们面前说话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作用了。可在这个早上,他又找回了机村人对他的敬重。这次讲话,他没有讲革命,没有讲主义,他只是提了一两次国家。而国家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县里和公社就是国家的话。电话线断掉了,伐木场的电报机发出了消息。这次,老天爷很公平,伐木场也遭到了泥石流大规模的袭击,“造成了财产与人员的巨大损失”。
暴雨刚停的那个早上,国家的救援卡车队巳经在路上了。车上装满了衣物,帐篷和粮食、药材,更有成车的锄头与铁锨,有辆车上还装了许多捆***的书。但是,离机村还有几十公里的地方,车头上插着红旗,车厢上贴着新鲜的红色标语的车队就被泥石流阻住了。对森林的大规模砍伐不止是在机村,而是在整个公社,整个县,甚至是整个自治州,整个国家普遍地进行。受到泥石流冲击也不止是机村一个地方。车队甚至带着电台。带队的***副主任老魏让电台给伐木场发去了电报。指示伐木场要发扬工人先锋队的模范作用,在自身做好抗灾工作的同时,要尽力给机村的少数民族农民兄弟一些支持。伐木场院子里摆着好多具尸体,施工场地也亟待修整,但他们还是打开仓库,筹措了一些粮食,动员工人们捐出了一些旧衣服旧被褥,来到了相隔不到两里路的机村。但是,他们待中的工农一家的融洽场面并没有出现。在机村人眼中,正是他们的工作毁掉了机村的美丽田园。伐木场工人进人村子时,远去垦荒的队伍刚刚出发不久,人群聚集在广场上还没有散开。但他们一到,人们就四散开去了。他们带去的都是令久处贫困的机村人眼馋的东西,可在这个刚刚被泥石流前所未有蹂躏过的村庄,没有人再对他们带去的东西看上一眼,他们怨恨的眼光都落在这些人的脸上了。这些人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驼子跟前:“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
驼子说:“这里的老百姓什么都不要,就想听你们一句两句抱愧的话。”
伐木场的人本来就有着很强的优越感,这回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再听驼子支书这么说,火气就上来了:“我们也是给国家建设做贡献,我们也是国家分配的工作!道歉?凭什么?”
驼子支书叹口气:“既然如此,请带着你们的东西回去吧。”
工人们就抬着他们的东西原路回去了。
驼子目送他们一步一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远了,转身把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村外去了。既然泥石流已经无可阻挡,既然砌那长长的石墙也是徒劳无益,只好在泥石流冲刷不到的地方开垦荒地了。他慢慢挪动着腿僵腰硬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尽管他刚刚回到机村,但机村的山山水水,都深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在新一村时,他常常梦回故乡,但这个故乡竟是机村,而不是他十几岁时就跟上红军队伍离开的那个故乡。那个故乡的记忆在机村的遮蔽下已然面目模糊了。现在,他走在灾后机村的土地上,就像在梦中行走。灾后的空气水气饱和,使这个秋天上午显得特别的阴冷。他不想去看庄稼地,去看那些未及收割就被掩埋到泥水底下的粮食,他一颗农民的心经不起强烈的难过。他只要像现在一样,怀着发现新垦地的希望,去看那个不用去看也巳经了然于胸的地方。然后,他登上了达瑟建有树屋的那个小小的山冈。这个浑圆山冈耸立在村庄的左后方,本来,这是村后山体的一个部分。但是,山坡俯冲而下后,像一个人一时站立不稳,把怀中抱着的包揪跌落地上,于是,在村庄和庞大的山体之间,有了这样一座小小山冈。山冈上丛生着一些灌木,一些大树。夏天,那些灌丛间的草地上会生出许多蘑菇。解放前,驼子刚开始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时,一度选址在这个地方。但他发现,这个地方太髙了。如果盖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将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把房子盖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样就不用老去想机村灾后的种种惨状。他慢慢往山冈挪动身子,他知道,山冈后冒出巨大华美树冠的那株树,一个叫达瑟的年轻人藏了许多书籍在上面。他终于爬
到了冈顶,站在达瑟的树屋下,看见了一座房子的遗址--石头墙基围出来的一个长方形的方框,墙基的里外,散落着一些被火烧过,正在腐烂的木头。那些腐烂的木头之间,长出了许多杂草:牛耳大黄、接骨草、臭蒿和果子上带着无数粘毛钩子的牛蒡。这类牛羊不食的杂草总是在曾经有人活动过的地方生长得十分疯狂。原来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聪明人,他把房子暗藏在山冈与庞大山体相连的马鞍状的缓慢起伏上方一点。让自己的房门朝向整个美丽的山冈,和东南方向的太阳。他听说过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他并不想特别感伤。他来此,不是要感时伤怀,他是要为机村寻找一些新的耕地。正如他清楚记得的情形一样,庞大山体和山冈之间那个马鞍状的小小起伏,正好把倾泻而下的泥石流阻断了。泥石流下来,顺着山体通向山岗隆起的余脉,分流到两边去了。驼子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自己恐怕也没有精心地听听自己在叨咕些什么。他坐下来,听藏在绿树丛中鸟儿的欢叫。阳光笼罩枝叶茂盛的树木。起风了,所有树都摇晃起来,哗哗作响。
驼子的手指深深地插人身边的土地,把一丛草连带着肥沃的泥土从地下挖了出来。他立即就闻到了肥沃熟土的芬芳气息。他把黑土放在手指间慢慢捻过,又凑到鼻尖上贪婪地嗅闻,样子像一条在山林里寻找野物气味的猎狗。
他仔细地把泥土里的草根和小石子都捡干净了,然后,猛然一下,就把有四五撮鼻烟分量的土喂进了嘴里。嘎吱嘎吱,他听见了自己咀嚼泥土的声音。感到泥土硌在齿缝之间,引起身体将要痉挛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沉浸良久,然后,伸长脖子把这些泥土咽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吃掉了多少土。
但他记得,自已第一次吃土,是从红军队伍里负伤掉队以后,那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尝出第一撮土的美好滋味,品尝到泥土带给人的踏实感觉,是他得到头人恩准,在机村开出第一块土地的时候。在那个光线金黄的傍晚,他突然就把抓在手中的沃土塞进了嘴里。他悄无声息地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黑土,直到把这些土咽进了肚子里,这样,他才有了真正占有了一块土地的真实感觉。
泥土一落下肚,冰凉的胃立即就暖和了,空落落的心立即就有了着落,死灰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生气,他站起身来,听一身不灵活的关节嘎巴巴响过,就开步往村里走了。
驼子支书走到村中小广场上,小学校正在上课。他敲击小学校前悬挂着的那段铁轨时,先走到窗户跟前,示意老师继续上课,然后,他站在阳光下敲响了铁轨。村里人迅速聚集起来了。
多年后,回忆那场机村历史上最可怕的灾害,人们都会记起驼子当时奋臂敲钟的形象。他总是佝偻的身子比平常挺直了许多。他的脸上、眼睛里,甚至他手上的肌肤都放射着一种光芒。“那样的闪光,就是神灵附体,不,不是附体,而是神灵直接现身了一样。”
“那钟声听起来也大不一样,就像十万只蜜蜂在振翅飞翔!”他们那是形容钟声的余韵,钟声的余韵的确长久地在空气中嗡嗡激荡。
驼子对着聚集起来的人们说:“当年,我流落到机村的时候,心里比现在难过多了。但是,乡亲们收留我了。老天对机村也像机村当年对我林登全一样!”那天的驼子嗓音洪亮,他挥手指向那座浑圆山冈,“年轻人去了觉尔郎开垦新地,我们也不能闲着,等他们回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让年轻人大吃一惊吧!”
当天午饭过后,机村的垦荒队伍就开上了山冈。没有人说话,平缓的山坡上锄头此起彼落,每个人脸上汗水都涔涔而下。据说,那天小学校里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也特别整齐响亮。下课时间一到,老师就带着学生们一起上了山冈。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不要人安排,就能找到适合自已的活路。他们把铲掉的灌木、草皮与树根堆积在一起。等这些东西干透了,点一把火,剩下的灰烬是很好的肥料。这些黑土太肥沃了,如果不施些碱性的草木灰中和一下,庄稼一个劲疯长,都会忘记结出果实了。孩子们归置好树枝与草皮,又把挖出的石头搬到地边。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了,人们才扛起锄头回家。灾后的悲伤在大家的心里消失了,而且,每个人都能感到,消失的温情又在回到心间。这天晚上,每一家都倾其所有,做了好吃的东西。每个人家都把好吃的东西匀出一点,盛好了,放在漂亮的木托盘里给驼子家送去,给索波家送去。
这天晚上,机村人都听到了驼子老婆歌吟一般的哭声。
她长声吆吆地哭诉着:“老天爷啊,为什么你天降灾难的时候,我们心中温情的水流才四处泛滥?”
这不是她想出的说辞,而是关于觉尔郎的古歌里的唱词。这些唱词在她嘴里复活了,却不再是緬怀的调子,歌颂的调子,而是控诉造物之神不公的说辞了:“老天爷啊,为什么你总把人逼到悬崖的边缘,才让我们感到人世的温暖?”
驼子喝了很多碗乡亲们送来的肉汤。肉汤里放了小茴香,放了祛寒湿的生姜,浓酽的肉汤都漫到脖子那里了,但是,他说:“我再喝一点,他们不会天天送肉汤,送来了,我就多喝一点。”
结果,肉汤真的从他的口中满溢出来,弄得他正因为感动而哭诉的老婆破涕为笑了。
“背时的驼子,一点肉汤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驼子揩干净嘴巴,脸上慢慢布满了阴云:“你以为乡亲们天天都会给我们送来肉汤?我来到机村多少年了?我当两个村子的党支书多少年了?这样顺所有人的心,也就今天这一次吧?”
这话真把他老婆给问住了。
他继续往下追问:“要是上面不高兴我们这样干怎么办?”
《32》
第二天,第三天,天气都非常晴朗,大家也都干劲十足,没有一点灾后怨天尤人的情绪。天不灭机村,营造机村地势的时候,就预留了这样一个宜于开垦与种植的独立山冈。
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从伐木场转来一份电报,对机村人在大灾前表现出来的乐观与坚定表示充分的肯定。驼子更加干劲十足了。
第四天,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终于来到了机村。使机村人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救灾队伍先去了伐木场,过了半天,老魏才带着一辆卡车来到了机村。那辆卡车上几乎装载着机村人盼望的一切东西:粮食、衣服与被褥、搪瓷碗盆、成捆的锄头与铁锹、药品,甚至还有一些孩子和老人都喜欢的糖果。机村人真是干劲十足,就是在广场上分配救灾物品的时候,大人们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路。老魏看着老人与小孩慢慢往家里搬运东西,对驼子说:“看来,调你回来的决心是下对了,机村人不是没有觉悟,需要的是把他们的觉悟激发出来!”
驼子知道,老魏的话有些走题,但老魏满意眼前的情形就让他感到放心了。这些年,运动来运动去,斗争来斗争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不是国家干部,他是一个农民。农民要听上面的话,但农民也不能忘了农民办事的规矩。以一个农民的智慧,老魏说这些离谱的话,他也不去当真,只是很恭顺地听着。
老魏拍拍手,说:“怎么样,去看看灾后恢复生产的工作?”
驼子按着场面上需要的话说:“请领导检查工作。”驼子和老魏走在头里,身后一干下来救灾的干部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开垦荒地的人群,老魏连说了几声不错。然后,他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双帆布手套戴上,挥起一把锄头猛干了一气,当他出了一头汗水,脱下干部服,挽起衬衣袖子还要再干的时候,大家把他劝住了。驼子带头鼓掌,围拢过来的机村人都跟着鼓掌。老魏说了一席鼓舞干劲的话,大家再次拍手。这时,就是领导该离开的时候了。
驼子陪着老魏一行穿过残留的大半个村庄时,老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荒的山冈,说:“林登全同志啊,我提个建议好不好?”
驼子立即就有点紧张了。
老魏笑了:“你不要紧张,为什么领导一发话你就紧张?”
驼子不答话,一双眼睛忧心忡忡盯住了领导的嘴巴。
老魏说:“说实话吧,我这个建议真不怎么的,但你真的要这么干才行!你先答应我一定得这么干!”
“你说吧。”驼子心里惶惑不安。
“你就搞点形式主义,在新开的荒地下面砌一道墙!”
“那里不会有泥石流,再说,墙也挡不住泥石流啊!”“*****,*****!”老魏有些不耐烦了,“大寨的地是什么样的?”
“楼梯一样。”
“对了,大寨田就是楼梯一样,你要拦上一两道石墙,截高填低,把坡地整平,不就是梯田了?”
驼子想告诉老魏,这个山冈浑圆,坡度很小,不必一定弄得过于平整。但他还没有开口,老魏又说:“我懂得种庄稼,你却不懂政治,不懂得我的难处,你就这么办吧,这对大家都好。”
驼子当支书的二十多年,第一次听见上面的
领导对下面诉苦,说自己如此这般是因为也有难处,而不是出于主义和革命的大道理。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魏脸上真切地出现了愁苦的神情。
驼子当下就猛然点头。
老魏却还有话说:“还有,我还真要批评你几句,老同志了,伐木场来慰问,你们拒绝,伐木场也遭了灾,牺牲了十几个人,好几个同志的尸体都还没有找到,机村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工农联盟,那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哬!”
说这话时,老魏脸上的忧心忡忡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驼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觉得,自己想说什么,老魏其实是知道的。然后,老魏就带着救灾队赶赴另外的地方救灾去了。驼子知道,老魏把很麻烦的事情留给了自己。驼子禁不住掌了一下自己因为一点情面就张不开来的嘴巴。
驼子知道,这几天众人合力,团结一心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果然,当他传达了修建石墙,把新垦地建成标准的大寨田指示时,那些短暂消失的怨气又冒头了:“为什么我们刚刚好一点,你们这些当官的又来胡乱指挥了?”驼子真是哭笑不得,在群众眼里,他是干部,在干部眼里,他无非就是一个农民的头头。他的感受,与这些挥舞着锄头开垦荒地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感受。
人们高涨的情绪一下就变得低落了,而且不止是低落那么简单,这种低落中潜行着隐忍不发的怒火。驼子感到嗓子发干,但他还是就地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新翻出的肥沃黑土浓厚的气味四处流荡。他感到自己嗓子发干,他复述那些这些年听惯了也讲惯了的自己并没有任何切身感受的空洞字眼。讲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空的皮囊,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只是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多少年后,他还想,要是自己不那么着急,等到晚上很正式地传达这个指示的话,乡亲们心里就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后来的事情是不是不会发生呢?
但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驼子不是历史学家。刚解放时,****建设事事顺遂,他是一个前红军战士,是一个***员。后来荒唐事越来越多,使他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在一个谎言甚至盛行于历史学家的口头与笔下的时代,倒是一个乡下老头的宿命感叹更接近事物的本质。驼子是怎么感叹的呢?暂时按下不表。会没开完,骆木匠就站到了他跟前:“支书,我有事要跟你谈谈。”这个人是他在迁到新一村时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里的。是他老婆家乡的一个亲戚,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跑来投奔他们。在新一村那个环境里,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儿大有主人翁气概,给他的工作惹了不少麻烦。他把村里搞****深挖出来的一个***军前上校逼得上吊自杀。后来,还是老魏帮助四处找些木工活计,不断挣来的钱让这个躁动的家伙安静下来了。是老魏把他带到机村,托付给了索波。驼子没想到,回到机村,这个不安生的侄儿又在这里等着他了。
驼子说:“如果你把自己算成机村人,那你不该跟我们这些老东西在一起,年轻人都到远处去了。”
“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你应该把青年突击队撤回来。”
驼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开。
这个手脚利索的年轻人一下绕到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一脸怒火中烧的样子站在了他面前,冲着他喊叫:“你再也不能允许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你在说谁?”
“索波!还能是谁?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索波了,他的革命意志已经消退了,他不想继续革命了!”
“继续革命”,是这一两年报纸上广播里越来越多提到的话。驼子其实一直不太懂得这种新说辞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样新的说法一出来,一个什么运动又要开始了。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每一种新说法出来,都会紧跟着一个运动,一个运动一来,总要有些人背时遭殃。驼子问:“农民革命难道不是种好庄稼?他带人去开辟荒地,生产自救,这有什么错?”
“他搞封建迷信!”
“他怎么搞封建迷信?”
事情出在那条从断崖的高处下到谷底的路上。那条路在古歌里被赋予了一种神秘色彩,索波带着一千人数次往返,都是在夜里,而不是在白天,那个地方,白天看到的都是断壁悬崖,没有路,晴天是飞鹰,阴天是云雾悬停在绝壁的半腰,协拉琼巴却有本事带着大家在夜晚平安上下。这个人确实有些装神弄鬼:不能在白天,也不能打开手电或点亮火把。他把这说成是那些消逝许久的先人的指引。被批判被禁止了这么多年的封建迷信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复活了。
驼子有点害怕这个因为虚无的正义之火升腾而怒气冲冲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真的不敢肯定自己是站在正确的立场上。
他当过红军不假,他是机村的党支部书记不假,但在他内心深处,真正懂得的还是农民的道理:有土地就让土地生长庄稼,没有土地就开垦土地。他说:“好,等他回来我会批评他!”
“等他回来,怎么能等他回来?那时,他把每一个人的思想都搞变了!”
“现在我走不开,我要带着大家在封冻前多开地,才赶得上明年春季种上庄稼!”
“开地,开地,开地就是一切吗?索波也是用开地来堵所有人的嘴巴,你们都是修正主义,反对继续革命的修正主义!”
驼子想起来,自己家这个亲戚并不是机村的正式村民。用干部们和文件上那套话说,他是一个流动人口。他在机村没有户口。他的户口在一个更加多灾多难的地方。驼子说:“要是我们都是修正主义,那你就该回到你不是修正主义的地方去了。”
“你相信上下悬崖要闭上双眼……”
“那你就睁开眼睛!”
“你相信一条路上下非得是在半夜三更?”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在白天上下!”
“白天看不到路!”
“晚上你就看见了?”
“晚上也没有看见仵么路!”
“那你怎么下去又上来的?”
骆氏看了自己的晚辈竟然当众与丈夫顶嘴,在众人面前感到万分的羞辱,她捂住脸嚶嘤地哭了。
协拉顿珠来到他们的面前,他说:“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自己懂得吗?”
驼子叹口气说:“我的脑子稀里糊涂的,也不太懂那些话。”
骆木匠冷笑:“这些道理是人人都可以懂得的吗?上级不是常常说,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协拉顿珠说:“自古以来,靠嘴巴生活的上等人总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但下等人是要靠地里长庄稼才能过活啊!”
骆木匠不想与这些人再争辩了,他冷笑道:“我要向上级反映,你们这些修正主义的言论太危险了!”
众人不太觉得这个人可恨,这种人这种事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年轻人,发病一样发作一阵也就慢慢懂得世道运行的道理了。索波已经是个榜样,所以,这个年轻人无非也是在热病的发作阶段,过上两年三年,事情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形倒让大家觉出驼子的可怜与不易,所以也就原谅了他。
这时,从伐木场开来了一队人。他们一脸庄重的神情,一直开到了这个机村人正在开垦的小山岗那浑圆平坦的顶部,从活动的圆盘里拉出长长的软尺丈量,之后,又一队人扛着镐头来了。
驼子说:“社员同志们,工人老大哥支援我们来了!”村民们也信以为真,以前遇到农忙时节,工人老大哥到了星期天,他们的***啊,工会啊就会组织义务的支农劳动。驼子赶忙派人回去准备热茶送到工地上来。过去,前来支援的工人不会吃农民兄弟的饭,他们可以接受的就是谢意与热茶。
“且慢,”领头的蓝工装说,“以后我们会来支援你们,但这次不是。”
这一来,马上就有人很警觉了:“你们也要开地吗?这地方是我们的。”伐木场也开了不少地,种植蔬菜。他们的蔬菜地也让泥石流毁掉了。
“我们的领导会来跟你们讲,我们嘛,只是照安排出来工作。”
村民们已经激动起来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都染上了一种狂躁的气质,就像天空中蓄满了水分的云彩,只要稍稍扰动一下雨水就会倾盆而下。就在那个小山岗顶上,村民们马上就把那一队工人包围起来。他们砍光山上的树木,致使泥石流年年爆发,毁掉了机村人赖以为生的良田,在机村惟--块不会遭致泥石流袭击的地方,机村人刚刚举起开垦的锄头,他们也扛着镐头来争夺了。“国家给你们拉来一车车的大米白面,为什么还要来跟可怜的机村人争夺这么一小块土地?”
那队蓝工装都是一些青壮年男人,机村这边,只是些半老的男人和多嘴的妇女,仅仅是数量上占着一点优势,一旦真的打起架来,伐木场还有上千人可以支援,机村有的,就是小学校的学生和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但是,在这类争执中,伐木场一边总会表现出更多的克制。他们表示,只要领导发一句话,他们马上就离开。
大家的眼光就都落在了驼子身上,驼子转身迈开瞒跚的步子往伐木场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