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

季星远饶有兴味的单手撑着自己的下巴, “你觉得我哪里变了？”

陆元也学着他的样子单手撑着下巴，“我觉得你脾气变好了！”

她的手腕动了动。

这个动作他做就很轻松随性，怎么她做就上半身都快贴到膝盖上去了呢, 陆元对比发现，这怪她自己手短, 于是放弃。

她坐直了身体, 季星远俯下身, 两个人的视线一上一下互相交错, 他擡起黑润的眼看着她，晚风的修饰下让她想到了大学时。

晚上约定好在学校操场见面, 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

她怕太早去会碰到在操场跑步的同学, 在寝室里看着外面的天色和人流支支吾吾的将出门时间越拖越晚, 等到紦耐心全无的季星远冷着张脸在操场小门口等她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而后发现, 因为时间太晚, 操场的门已经锁上，两个人就连操场都进不去。

季星远提出去边上的商场逛逛, 心虚气短的陆元当然是更不乐意，但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 自知溜人不太好又怕把他惹毛了没人陪她演戏, 连哄带骗的说带他去吃冰淇淋。

结果就是——

像今天这样，两个人坐在操场小门前的台阶上, 手里拿着陆元跑着从边上居民楼小超市里买来的小布丁。

牛奶味的，五毛一支。

活了二十年就没吃过这种廉价雪糕的大少爷脸色还是很臭，几次想从台阶上起身走都被边上笑盈盈啃雪糕的陆元摁了下去。

最后迫不得已弄得一裤子灰, 季星远也放弃了，坐在她的脚边吃着和她一样的雪糕。

两道宽阔瘦削的肩膀重叠在一起, 又在眼睛里看到了明显的不同。

“你以前的时候眼睛给我的感觉更像某种野生动物，”陆元思考的时候会忍不住皱眉，她回忆了一下，“就是那种看起来人挺好的，但是不好接近。”

压下眼来看你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怀疑。

也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更别说多么的体贴人意。

季星远纤长的睫毛月光下在眼睑下投下一道影子，他笑了，“那我现在呢，是家养的？还是你真的很想说我是畜生啊。”

陆元被他逗笑了，“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是说你现在比那时候好相处多了，也变得有耐心了很多。”

她回国之后的当天，要是以前的季星远，绝对会不需要邹慧心来说那些有的没的，自己就能气得在停车场跟她吵个来回。

还有后来发现她在外面看房子，甚至自己一声不响的就搬到了外面的那个房子住，要是曾经那个傲娇又被惯坏的季星远，绝对不会这么平淡的结束。

他们之间现在的关系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心平气和的在这里的聊天。

虽然偶尔季星远还是忍不住偶尔阴阳怪气或者阴晴不定的生次气，但跟以前比绝对算得上是脱胎换骨。

季星远说，“小玫刚出生的时候，每隔两小时左右就要给她喂奶换尿不湿，她肠胃比一般的婴儿还要弱，经常会吐奶，有时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感慨说，“习惯了照顾她，不知不觉就变耐心了。”

他的忍耐程度和熬夜能力几乎全在小玫出生的那一年内锻炼出来了，那时候他即便是白天去公司要将孩子短暂交给育儿嫂和佣人，他也要在任何一个可能的空闲时间赶回来。

这栋别墅距离复清开车不过五六分钟，就是当初付老爷子实在看不过去，怕外孙累成个人干才买给他的。

那段时间，就连一起开会的合作方有时都闻到他身上的小婴儿奶味，导致他后来习惯来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

事业刚起步，家里还有一个体弱的小女儿，那段时间的季星远可以说是每一天都在熬。

辛苦程度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说起这段她缺席的时间，陆元很愧疚，“对不起，当时我不在，让你一个人照顾小玫这么辛苦。”

“不能这么说，”季星远看着她，“当时你妈妈更需要你，不能怪你。”

陆元沉默了几秒。

刚开始出国时，确实是这样，因为脑部肿瘤和抑郁，她妈妈几乎神志不清每天都吵着叫陆元的名字。

陆元当时刚出月子没多久，身体养了七七八八，就陷入了去照顾妈妈还是陪伴女儿的痛苦抉择。

她去了美国，刚开始的几天几乎每天夜里都在哭，都看着手机里女儿稚嫩的小脸想念她。

可渐渐的，时间让她模糊了想念，陆元慢慢的感受着北美灿烂的阳光，辽阔的自然，她开始慢慢习惯，想起几千公里外的那些人的时候也慢慢变少。

她在手机里看着另一头的小婴儿慢慢长大，从学会爬到学会坐，但很多时候，她看到新的照片和视频的时候，她都心如止水。

她想，可能她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白眼狼，她吃了那么多苦生下的孩子，在激素作用褪去之后，她居然没有很想看见她。

反而是一种不敢面对的畏惧和踌躇慢慢占据上风，回国的时间被她一拖再拖，直到不得不走。

陆元抱着膝盖慢慢坦白道，“但其实我觉得，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你爱小玫那样爱她，但是我能感觉到，小玫很爱我这个妈妈，我很愧疚。”

季星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短促的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要纠结这个，情感这种东西是没法用公平来衡量的，就像如果我爱你爱得要死要活，你就要也这样爱我吗？”

“小玫爱你，你也爱小玫，这就够了。”

“如果一定要比较谁的爱更多一点，那就不是爱了。”

她举的这个例子让陆元莫名想到他和舒窕，他们才是一对绝佳的好例子呢，但她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现在提这个名字只会让现在的好气氛荡然无存。

陆元清了清嗓子，“你也是因为照顾小玫，所以这两年都很少和你以前的朋友们聚的吗？”

“你是听刚才的人说的？”

陆元点了点头，“刚才你不在，边上那个姓聂的叫什么来着，跟我说你自从结婚后从来不来，还问我是不是不让你来。”

“我来不来和你有什么关系，”季星远一瞬间想不通，但他很了解这个圈子里的人脑子都装着什么。

这些人八成觉得，是陆元这个平民出身的人自己因为在这个圈子里格格不入，又怕丈夫在宴会上碰到了更适合他的新人所以死守着不肯让他去。

他鄙夷的摇了摇头，“我不跟他们再聚，只是因为我发现，这群人二十多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没意思。”

“但你们不需要什么社交……就是那种维持关系的活动吗？”

季星远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会以为社交关系就跟电视剧小说里演的那样吧，只要复清没破産，就算私底下再不熟，也会跟你装得熟络，这种关系也没什么联络的必要。”

“而且苏世安是小玫的干爹，这么多年，我们这几个从来没断多联系，还有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发小之前在国外，等他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

他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越发浓郁的炙烤的香味，忍不住回头催促，“老黎，你别吃了，先给我们上一点！”

厨房里随之响起一道重重的抱怨声，等到季星远站起来走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浑身的空气都带了一股孜然花椒的香味。

他示意陆元把门槛旁边那张折叠桌展开，把自己手里的大托盘放下，托盘上有以盅熬得鲜香浓郁的鱼汤，和几串现烤的鱼肉。

“你常常，这两个都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菜。”

陆元咽了口口水，拿起一串烤鱼肉小口尝了一口。

滚烫雪白的鱼肉在嘴里泛开清甜的汁水，鲜嫩柔滑的鱼肉在嘴里轻轻一抿就化开，鱼皮在炭火的炙烤下q弹紧实有嚼劲。

看上去清汤寡水的调料，鱼肉上只撒了一点点孜然和胡椒海盐提味，入嘴却一点腥味都没有，全是鱼肉原汁原味的甜味。

她忍不住睁大眼睛，赞叹道，“好吃！”

季星远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得意来，“这可是一般人都吃不到的！”

一脸你这是托我的福才吃到这么好吃的好不快感谢我的表情。

陆元对他的揽功熟视无睹，笑容明亮的对厨房内老黎夸赞了一句，就自己动手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

奶白的鱼汤里所有的鱼肉在释放完自己的精华后全部被捞出，只剩下下鲜香美味的鱼汤。

热烫混着白胡椒的汤喝下去，整个人都由内而外的感到一阵熨帖，热气让额上鼻尖上都冒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陆元听见季星远端着一碗鱼汤问她，“你是不是还听我表姐说了什么？”

今天晚上陆元几次欲言欲止的犹豫，最后却都没有说出口，这让他很在意。

陆元也不想瞒着他，点了点头道，“邹慧心说你本来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去哈佛读天文，都已经拿到offer了，最后却没有去。”

她犹豫了一下，面露愧色，“是因为我吧？”

陆元其实也隐隐约约的知道，季星远对天文学很有兴趣，不止一次的说过相关话题，但她没有想到他已经决定了去国外进修。

她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她没有怀孕，或者没有告诉他这个孩子的存在的话，他的人生会不会像他自己设想的那样。

毕竟，那一晚……是她的错。

改变了别人的人生，破坏了别人的梦想。

这样沉甸甸的事情让她感到非常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