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报应(14)
095
雨势已停。事实情况是,当我们行过了最后的200公里路程,发现穿过一段并不长的隧道后,地表完全没有湿。一座并不怎么高耸的小山,竟然阻断了浓厚的积雨云。
把车停在交通管控区后,我们步行了将近十公里路,总算绕过了等待通车的拥堵车流,抵达了事故现场。
燃烧过的汽油,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了一个个黑色的印迹。
空气中依旧有橡胶轮胎、塑料制品燃烧过后留下的刺鼻气味。几辆消防车,停在已经垮塌、燃烧殆尽的高速公路休息区顶棚旁边,往上浇水、喷洒二氧化碳泡沫,试图确保所有的余烬都已熄灭。
“这两个姑娘,你们见过没有?”我掏出手机,找出夏恬和贾菲菲的照片,找到正在现场搜救的几辆救护车司机,向他们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所有的人员救护情况和身份辨认情况,我这里都不掌握。你们去问指挥所!”发现我们并不是当地口音,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没有表示出一丝善意。
“嘿!兄弟,我们冒着瓢泼大雨,整整开了整整一宿车,横跨了大半个中国,赶了将近2000里路,这才来到这里,你不要给我们这样的脸色好不好!”李国良见我刚刚进入现场,就被人生硬的拒绝,替我鸣不平,他言语更为生硬的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身着白大褂的大夫,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李国良一眼,有些疲劳脱力。
“态度……哦,对不起,指挥所在1公里外的高速公路旁,那里正在对搜救进行统一部署,消息更多一些,我这里……”身着白大褂的大夫猫腰,喘了几口大气,指了指远方,“我这里只管救援,不管统计信息……不要会错意,我这脾气不是朝你使,只是,到这光景了,忙活整整一宿,有些扛不住……”
身边又一辆救护车,呼啸着警笛紧急向前开去。刘长水走上前,用手挡住阳光,朝车窗里看,发现急救厢内,担架上覆盖着白布,白布下是一具已经被烧至炭化的尸体,尸体的胳膊突兀的僵硬挺立着。担架旁,是一件已经被火熏得黑漆漆的消防防火服。
“快让开!”救护车司机眼里布满血丝,朝刘长水喊道,“不要命了!”
刘长水敬了个礼,朝救护车司机表示了一下歉意,然后操着乡音说道:“不好意思,快开车快开车!辛苦!”
刘长水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请车辆赶快前进。
我从刘长水的表情就读出,情况非常不乐观。
我拨通夏恬和贾菲菲的电话,一直是嘟嘟的忙音。我发现,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
“别打手机了,电话肯定通不了!”刘长水拍拍我的肩膀,指向不远处。
在他的示意下,我看到,一架手机信号通讯塔从根部垮塌。
“放心,总会找到恬恬的!”刘长水操着乡音说道,“三哥你别着急,我们再找找。”
096
“不知道!”“不清楚!”“没看到过!”
我和夏望秋徒步往前多走了些路,终于找到了指挥所,这里,身穿各色制服的人们,正在用无线电、步话机与外界紧张的联系。我掏出手机,调出夏恬和贾菲菲的照片,给现场忙碌的人们辨认,他们或是摇摇头,或是用沙哑的嗓音表示着没有印象。
见毫无消息,我木然的在附近踱步。
抓了个空子,趁大家不注意,钻进了一级警戒线内,进入了火灾现场。
夏望秋就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他的行动敏捷而又矫健,或是站在高点处远眺,或是钻进废墟里踅摸。
可依旧,丝毫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总不能在这里耗着!”我向远处还在寻找的夏望秋喊道,“我们得问问伤员都送到了哪些医院,去那里找找看。”
夏望秋虽然行动敏捷,但体力有限,跑了没多长时间,呼吸就开始有些局促,他向我点点头。
“三哥,我问出来了!”李国良拿着手机,向我和夏望秋跑来,他推开了阻拦他进入一级警戒现场的工作人员,跑到我的身边,“看!都在这家医院,一共30多个伤员!”
李国良的手机里,离线GPS地图显示,在距离我们不足25公里的地方,就有家三级甲等医院,他说道:“我问了另一个急救大夫,所有在事故中受伤的伤员,都被送到那里接受治疗,我们还是赶紧去那里问问吧!”
“可是怎么过去?我们怎么开车驶过这段交通管制的区域?”李国良问道。
“我问问昨晚碰上的那个老交警周宏伟!”刘长水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站在警戒线外朝我们喊道,“你们出来吧!刚刚我问了问,从昨晚开始,这里已经进行了四次地毯式搜救,现场已经没有伤员了,你们在里面,一是不安全,二是徒费力!”
“怎么问周警官?手机没信号!”我提醒道。
刘长水没说话,他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向我致歉。
“要不然,再碰碰运气?”刘长水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向我挥了挥。
只好如此了!
我们四人一路小跑,原路折返回到了福克斯停放的地方,坐上车向前开。
终于有了好运气,一直断交的高速公路,竟然腾出了两条车道恢复通行。李国良发挥自己的熟练驾驶技巧,一路不断腾挪加塞,不顾身后响起的示威的鸣笛声,总算赶到了车流的最前端。
“咱们赶时间,顾不上礼让了!”李国良一边超车加塞,一边把一只胳膊伸出车窗外,不住挥手致歉。
“别客气了,快开吧!”夏望秋卧在车座上,面容疲劳,他有些困意,又不愿睡去,“咱赶紧往医院赶路吧!”
“放心吧弟弟,就20多公里路,又刚开始放行,好开!”李国良打开汽车的天窗透气,点燃一支烟提神,“最多再有半小时,我们肯定能到!”
097
“大家不要这样缠着我不放,我告诉你们了,现在能够获取身份信息的伤员,一共有20多人,能够辨认的尸体,一共有10具,另外还有10人因为吸入性烧伤昏迷,暂时无法确认身份,还有两具尸体,无法确认。”医院走廊里,一名带着金丝眼镜、穿着得体深色西装的工作人员,正在与现场的记者和家属们周旋,“况且我告诉你们了,我不是正式工作人员,是他们临时雇用的危机公关,一切以随后发布的权威信息为准!”
我和夏望秋、刘长水、李国良,已经在医院里辗转多时。仍旧没有夏恬或是贾菲菲的丝毫线索。
“我拦住了不少医护人员询问,得知接收伤员的,只有这一家医院。除了他们,最近的有权威急诊科的医院,也要在100公里开外!”刘长水告诉我,“咱们再找找看!”
“你们是伤员家属?”现场几名闻风而来的记者,听到刘长水的话,凑上前来,拦住我们不放。
“你的家属伤情如何?对政府有什么要求?你们有什么想说的?”这些粗鄙的记者,把话筒递到我的嘴前,把镜头对准我狂拍,把闪光灯对着我频闪,把补光灯照在我的脸上……
“哎哎哎!懂事儿么?有原则么?事故报道,记者需要有什么样的表现和职业素养?你们干记者多长时间了?有没有人文关怀的观念?在哪儿学的?把自己当成看热闹的了是么?边儿呆着去!”李国良几句话,就把围在我身边的记者赶走,“论采访,你们都是孙子辈儿的,明白么?你们知道他是谁?这是祖师爷辈儿的!你们得拿出点专业素养来!”
李国良这几句话,把记者们的气焰一下子压了下去。他转过身,背对着采访记者,朝我挤了挤眼,小声说道:“没事儿,三哥,有我呢,我对付他们!”
“早说啊,都是记者,都是同行,装什么伤员家属?耽误大伙儿时间么这不是?”记者们一哄而散,我身旁一位稍上年岁的女记者,叨叨念念的不住抱怨。
“三哥,再打个电话试试吧,有信号了!”刘长水走到我身边,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尽管信号不强,但还是有信号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果然如是,于是调出通话记录,回拨最后一通贾菲菲手机给我打来的电话。
手机听筒静默了许久,终于打通,却随即被挂断,如是往复,我尝试了三次,都是接通就被挂断。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呼吸局促,心中萌生出个不详的念头。
“打不通?”夏望秋凑到我身边,问道,“爸爸,菲菲姐的电话要是打不通,试试我姐的电话!”
我豁然开朗。
再次打通电话,夏恬熟悉的手机铃声,从一间病房里传出。
我喜出望外,循着铃声往前走。
推开一扇门,我急促的喊道:“夏恬!夏恬!夏恬你在哪儿?”
病房里却并没有她的身影。
一个男人趴在病床上,他的后背覆盖着一层黄褐色沾满消毒液的药棉。他手持手机,看看我,看看手机屏幕,然后忍着疼痛问道:“你是……夏恬夏记者……你是她的‘三哥’?”
“我是她爸爸!”我说道,“你是谁?夏恬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夏恬在哪里?”
“我是和她一起参加采访团的记者,算是她的同事吧!夏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的手机是我从爆炸现场拾到的。我的手机坏了,想用她的手机和外界联系,可现场一直没有信号。”那男记者说道。
“我姐姐怎么样了?”夏望秋问道。
“爆炸后,我们在接受现场急救时,见了一面,她受了些伤,但不严重,上了救护车,但我没有在这里见过她。”那男记者说道,“你们再找找看,我这伤,被送到医院后,就只能趴在床上,动不了,也没法子找她,更没法子把手机还给她!”
那男记者抬了抬胳膊,把手机往我的方向递了递。
“伯父,既然您来了,就帮我把手机转交给她吧!物归原主!”男记者说道,“反正即便现在有信号了,我也没法子用,这手机有密码,我解不开!”
“你有需要联系的人么?需不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李国良走上前,接过夏恬的手机递给我,又把他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借给那个男记者,“用我的吧!我的手机有电,有信号,没密码!”
“谢谢兄弟!”那男记者接过手机,双眼投射出感激的目光,他朝我点了点头,说道,“希望夏恬没事儿吧!倒是有人陪着她一起上急救车,是另外一个女记者,她俩好像认识,自从采访团报到动员会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应该会有个照应。”
我听了这话,如释重负,调出贾菲菲的照片,向那男记者示意:“你说的是这个女记者么?你仔细看看?”
“没错,就是她!这么漂亮,忘不了!”男记者看了一眼照片,不自觉的晃动了下身子,这一晃动,牵动伤口疼痛,他吃痛,不自然的咧了咧嘴。
“爸爸!”夏望秋把我从病房拉出来,他面带愁容,“好消息是,即便受伤,看样子我姐的伤也不重。可是,她和菲菲姐究竟在哪儿?我们去哪里找她们?”
“儿子,别着急,等会儿!我问问!”得知夏恬和贾菲菲都安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已经落地,现在踏实了许多。
刚刚和在大厅里,透露消息的危机公关恰巧经过,我把他拦住,给他看了夏恬和贾菲菲的照片,顺口问道:“兄弟,这俩姑娘,在医院里么?她俩据说应该是坐一辆救护车来的,一个人受了一点轻伤。”
“没有!实话实说,如果是您手机上的这俩姑娘,她俩被送到这医院,我肯定有印象。”危机公关看了一眼照片,向我说道,“更何况,现在医院里,从事故现场送来的伤员,全都是男的;尸体中,倒是有一具被判定是女性,但年龄已经超过60岁!”
“那她们有没有可能,被送到附近别的医院?”夏望秋凑上前问道。
“没有可能,只有这家医院距离最近,只有这里被指定接收伤员!”危机公关回答道。
“那他们去哪里了?”我刚刚放下的心,这一下又悬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呼吸局促,医院走廊里来回奔走的人们,在我面前形成一道道光影。这光影看似离自己很近,却又缥缈遥远。我试图抓住什么让自己站稳,却什么也抓不住,腿一软,倒在地上。
“大夫……大夫……爸爸……三哥……”迷蒙中,我听到夏望秋、刘长水焦急的喊着,这声音就在我耳边,却越来越小,越来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