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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空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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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下走着的两个人还没到,这里就已经腾出来地方了。两个人落了座,达瑟面前上的是酒,老人面前是乳酪。老人端杯吸了一口,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团白点,说:“我要酒。”

围过来的人们都笑了,都喊:“老板,酒!”

老人浅浅喝一口啤酒,眯细的眼睛里发出一星很尖利的亮光。

这时,达瑟说话了:“伙计们,来跟我干一杯吧。我要走了,接引神来接我了。”

众人大笑。

“你们不相信,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你们晓不晓得人民公社时索波之前还有一个大队长?”这个大家当然知道,一来,年纪大点的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年轻人来说,酒吧里百谈不厌的话题,还不是这小小村庄过去那些事情。于是,大家都说:不听了,不听了,耳朵起茧子了。不就是正当壮年的格桑旺堆晚上出门,遇见一个白胡子老人,立即就生病吐血,差不一点就活不过来了。达瑟睁大了眼睛,指着坐在面前,鼻尖上还沾了一星乳酪的老人说:“那就是接引神,他来了!”

众人再次大笑,因为他醉得神志不清,认不出坐在他面前的白胡子老人就是格桑旺堆。

老人耳背,看见人们大笑时表情夸张的嘴与脸,也听见一点笑声,自己也笑了。老人这时其实也不大认得人了。只是拉了一个眼熟的人说大家都很高兴啊。他拉住的人是索波咦,好像你不太高兴。

遇到这种高兴的情形,索波总是无端地沉重,想起自己执掌着这个村庄大权时,这样的聚会场合不会有这样开心的笑声。而且,他也使格桑旺堆大队长很不高兴。但老人已经认不出他了,只是看他眼熟,就拉住他的袖口,说:“大家都高兴,你也要高兴。”他又问:“他们笑什么哪?”

“有人喝多了,不认识人,把你看成接引神了。”

格桑旺堆摇手:“咦,世道一安宁,就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那你当年真的看见接引神了?”

老人眼里的亮光就黯淡下去,摇摇头说:“我……好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见老人神志恍惚,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了达瑟身上,问他大白天在哪里喝多了。他说是在小卖部喝的。马上就有人说他在酒吧总是蹭酒喝,身上有了钱,也不请请大家,自己跑到小卖部喝醉了。急得他涨红了脸辩解,说是小卖部老板主动赊给他喝的。白酒,半斤装的一小瓶。好酒。三十块钱。小卖部老板是更秋家老五的老婆。当年虽然案由不同,老五跟拉加泽里前后脚被判了刑。老五判刑后,几兄弟就帮她开了这个小卖部。烟、酒、糖、茶、盐。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起来后,她的酒生意就受了影响。在她看来,这真是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啊。但一个女人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怀揣着刻毒的心情,念一些恶毒的咒语,常常对着酒吧方向说:呸呸!真的,这个苦命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日益阴郁恶毒了。没有酒吧的时候,达瑟是从来不能在她店里赊到一两酒的。她说省长赏了你一瓶酒,你就可以到处喝酒了,呸!

当达瑟从此不再出现在她小店前时,她又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这天,她自己叫住了经过店前的达瑟,主动赊了一瓶酒给达瑟。达瑟喝下二两酒,人就飘飘忽忽了,剩下的酒喝没喝完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欠了三十块钱。但他还记得店主人的话,她丈夫减了刑期,马上就要回来了。怨毒的女人还说,既然村里人那么喜欢酒吧,她丈夫回来,他们也开一个。钱不能让那个人赚光,风头更不能让那个人抢光了。

达瑟转述这些事情时,更秋家老大老二的儿子也在酒客中间。听见了拉加泽里说:要是老五回来要开酒吧,他就不开了。他说:“我就好好栽树,现在我们这些人不去祸害,山野自己就重新变绿了,但少了大树还是不够好看。”

更秋家老五真的刑满释放回来了。

旁边人对拉加泽里说,无论如何,应该跟老五见上-面。

拉加泽里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确实不知道,两个刑满释放的仇人该如何见面。请老五到酒吧来坐坐,一醉泯恩仇,还是磨快了刀子别在腰里等这家伙来上门算账。这些天,喝酒的人老在讲过去的那些复仇故事。毒药、捕兽陷阱、长途跟踪、面对面决斗、未能复仇者临终嘱托让儿孙继承复仇遗志、仇人得了善终但后人遭到诅咒,等等,等等,好像机村人的祖先们除此之外就没干过别的事情。喝了酒,这些复仇故事的主角的影子在血管里蹿来蹿去,越来越快,在人内心最幽暗之处闪烁着刀光。这让拉加泽里有些害怕。当年挥舞起结实的木棒击打在柔软人体上的痛快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了。据说老五一回来就扬言,自己也要品尝一下这样的手感。而且,还听好事者说,他一直在拿刀修削一根栎木棒子。但老五却一直没有露面。更秋家几兄弟在村子里走动时也不提他们兄弟的事情。

不想两个人见面,却是那样的平淡无奇。

是乡派出所的警察带着老五来到了酒吧。十几年过去了,拉加泽里没有想到更秋家老五会是这样一副模样。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十岁,手脚也有些哆嗦。

拉加泽里想不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你都这么老了。”

“你怕我杀不了你了?”

“是。”拉加泽里掏出防身的刀子扔在了桌子上,下面人马上就倒上酒来。

老五伸手抓过那把刀子,眼里闪出凶狠的光芒。旁边的警察只是伸手一拍他的手腕,刀就从他手里掉下去,扎在杉木地板上摇摇晃晃。警察说:“你杀不了人了!法律也不允许你杀人!”

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好多人这些天都在念叨的词:“复仇。我要复仇。”

拉加泽里见了他这样子,不禁心生愧疚,但嘴上还是不肯示弱:“我一直等着呢。”

警察说:“复仇?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如果你在监狱里还没有待够,那马上就回去!”

老五低下头:“凭什么他活得这么滋润,我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凭他在监狱里改造好了,你在里面的表现可不怎么好!从今往后,不但不能再有什么复仇的念头,你还要向他好好学习,重新做人!”这话是向着老五说的,但拉加泽里听来却很不舒服。自己没有改造也是好人,坐了牢是真,可说不上什么改造!

想不到老五突然流下了泪水,说:“我这样子,都怪他!现在这样,想复仇也不能够了!”

拉加泽里心里不忍,真觉得自己有了什么罪过,满上酒,嘴上还是说:“你成了这样子打什么紧,恶有恶报!我也坐了十多年牢,国家已经帮你家报了仇了!要是你还嫌不够,你儿子一天天大了,等我老了,让他来杀我吧!现在,喝酒,算我给你赔礼了!”

老五也就端起酒喝了,放下酒杯时叹了口气:“本来,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啊!”

两个警察是来对刑满释放犯做后续工作的,不失时机地说:“还不是当年滥砍乱伐,违法犯罪,才得了这个不好的结果嘛!”

老五说:“对,我杀不了你,让我儿子来杀你!”警察说“那你儿子就要死在专政机关的枪口下了!”

“不准砍树,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连让儿子报仇都不准了?!”

“现在是文明社会了,在里面没有讲过吗?我们从农奴社会跃进到****社会,那些落后野蛮的风俗都该抛弃了!”

拉加泽里知道,两个警察是来做工作让他们两个化解冤仇的,更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大道理,但同情心却偏在了老五这边:“好了,两位警官,这些道理我们在里面听了十几年,听够了。”

老五当然也感觉得出来,说:“妈的,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也很奇怪。”

“求求你恨我吧。”

“为什么?”

“那样我就能找你报仇,我报不了,让儿子来报!”拉加泽里说:“你儿子就想唱歌,当歌星,不想替他老子报仇!”

老五一脸茫然:“那就不报了?”

两个警察听了哈哈大笑,放心开上吉普车回乡里去了。

第二天,更秋家几兄弟都到酒吧来了。他们全都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拉加泽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老五说:“要是我不报仇,我们更秋家的人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们肯定商量好了,现在就开始吗?”拉加泽里说,“我不用跟谁商量,开始吧。”

老二发话了:“老五是因病才得到假释,你知道他干不过你。”

拉加泽里喝干了一瓶啤酒,他把瓶子捏在手里:“那怎么办?总不能我自己给自己一刀,那你们更秋家就更要丢人现眼了。老五确实是不行了,你们几兄弟谁替他出头?还是等他儿子长大?”

几兄弟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拉加泽里说:“老五,那就等你儿子长大吧。”

老五看看他的兄弟,缓慢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儿子再进牢房。”

拉加泽里把一大杯酒放在了老五面前:“我以为你的兄弟们会替你出头呢。”

老五就转身去看他那些表情凶狠的兄弟,但他们一个个都把脸转开了。他看着他们转过脸去,把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了喉咙。酒吧里的人们都聚集过来,以为要看到一场好戏上演,也有人暗暗打定主意要帮拉加泽里一把,毕竟,这几兄弟在机村称霸的时间有点太过长久了。都以为当他们放下手里的酒杯,会有一个人从身上拔出刀来。但他们只是放下了酒杯,却没有拔出刀子。老二说:“妈的,凭什么复仇还要坐牢,要是像过去,复仇不用坐牢,这个人都已经死过三次了!”

就有人起哄,说:“那也不合规矩,复仇只能是一次,不能三次!”

老二又说:“老五还有儿子呢,还轮不到我们。”说完,就率先走下宽大的廊子,脚上的靴子,脚底下的地板都咕吱咕吱地响。老二一走,老大也跟着离开了,老四和老六却坐着不动。也没有拒绝拉加泽里新上的酒。拉加泽里给酒吧里每个客人都上了一杯威士忌酒,他举起杯子,对老五说:“虽说是时代变了,法律禁止私自了却旧仇,我也坐了十多年的监牢,但老五若还心有不甘,我当着乡亲们的面保证,等他三年!三年中,若他或他儿子要了我的命,大家不必报官!过了三年,我就要请求法律保护了!”

老五说:“为什么是三年?你以为再过三年我就变得跟过去一样强壮了?再等三年我儿子就长成壮小伙了?”

“对,三年!三年时间还不够长吗?你以为天天等待别人来复仇是好受的事情吗?!”

老五说:“我答应过警察,你知道……”

拉加泽里把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对着还坐在座位上喝酒的更秋兄弟喊叫道:“但是他们没有听到!老子为这事坐了那么多年牢!现在你们听清楚,老子就等三年!”

自从协拉家在景区酒吧坐堂的古歌三人组参加电视大赛得了名次,他们已经在省城扎下根,有公司替他们出了唱片,村里人好多次在电视里看到他们参加演唱会的镜头了。这一来,机村好些有点嗓子的年轻人,都蓄起长发,穿上长靴,要当歌星了。更秋家老五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也搞了一个三人组,去景区试唱失败了,回来想到拉加泽里酒吧里演唱。拉加泽里找了几个人听听,无奈他们学着景区口味歌唱家乡是天堂,没来由地就欢快无比的歌并不讨机村人喜欢。

“小伙子们,家乡要有这么好,你们就不会想唱着歌跑到外面去了!”

“天上的神仙也不会一天到晚这么高兴得要死。”“哦,你们看,无论走了多选多久,倒霉蛋们总是要一个个地回来,而那些稍微发达的家伙们,有几个走了回来?这就是可爱的家乡?”

拉加泽里当然也是赞同这种看法的,应该说,他也是那些离开很久还要回来的倒霉蛋中的一个,他也不喜欢年轻人把歌唱变得这样虚情假意:“这样的歌,只好唱给游客听,自己人是听不进去的。”但他还是掏钱赞助三个年轻人买了架子鼓和吉他。因为他们想离开机村的强烈愿望他是非常理解的。

这天,老五和拉加泽里一直就坐在廊子上喝酒,晚上,村里人来了,大家又继续喝酒,一直喝得大醉而归。

第二天,酒吧再迸酒都是从老五家的小卖部了。整箱整箱的啤酒,红酒,后来,酒吧甚至从老五家购进家酿的青稞酒。老五在监狱待了这么多年,当年蛮横无理的人,身体与精神都倒了。拉加泽里这么做,不像是一笔生意,倒像是变着法子接济他了。

这事例被一个几次来机村考察,在酒吧里听了很多故事的女博士写进了她的论文,题目叫做《古老情感与行为模式的坍塌》,副标题更长,叫做《以机村为例,旁观**复仇故事与复仇意识之消解》。机村人读不懂这样的文章。达瑟看了,连标题也读不通顺。大家觉得拉加泽里应该读懂,但他并没做出读懂的样子。村里人还把女博士也看成那些来自外面跟他上床的女朋友之一,但他对此不置可否。他对人家议论他跟外面女人上床不置可否,对他为什么不成家的议论也不置可否。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依然对当年的女同学不能忘怀。女同学已经是有名的医生,早已成家,她女儿假期回家来看外公外婆,也会到酒吧来坐坐,给机村人讲些城里的事情。客人们有时会故意当着拉加泽里的面问她母亲的情况,但拉加泽里一点都不会显山露水。倒是那把头发染成暗红色肚脐和腰都露在外面的姑娘,大大咧咧来问他:“拉加叔叔,他们说你是我妈的初恋情人,真的吗

?”

拉加泽里不说话。

“那就是真的了!”小姑娘拍着手高兴地喊道。

“回去问你外公吧。”

“我不敢。”

搞田野考察的女博士好奇了:“你不是谁都不怕吗?”

小姑娘嘟了嘴:“他像个神灵一样。”

女博士来了好奇心,挎上装着录音机和照相机的包:“这么多机村人我都走访过,却没见过他老人家,走,我们去看看他。”说完,就拉着小姑娘的手离开了酒吧。拉加泽里望着这女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女博士身上就是有种什么东西都不容分说的劲头。她要,就必定要得到。她要人开口说话,人家就开口说话。她醉意矇昽,眼睛像是月光一样迷离时,就会向他伸出手来,他自己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地跟随,去到一个她要去的地方。但是,转瞬之间,身体柔软暖热的女子又变回到女博士了,说话简洁,眼光干练。

“对了,那个机村故事很有意思,请再重复一遍。”“酷!这个说法很酷,我是说你们机村人关于树神崇拜的说法。”

“是的,中国人关于家乡的歌唱是有很虚假的成分,但让乡村的农民说出来,就非常别致了!”

现在,女博士拉着小姑娘的手走了。城里来的一大一小的女人出了村子,上桥过河,爬上那有着很多柳树与几株丁香夹道的缓坡,然后,她们就站在了院子的树篱跟前。树篱门开着,崔巴噶瓦老人安坐在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其实,他已经没有力量这么坐着了,他是靠身子四周那些柔软的垫子围住,才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像机村的少数老人,他变老的时候,不是身体佝偻,一脸皱纹。他是另一种老法。身子渐渐缩小,脸上的皮肤却越来越紧绷光滑,泛出铜色,表情像金属铸像一样安详。

小姑娘欢叫一声:“外公。”

那个铜铸般闪闪发光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笑意。

女博士说:“老人家。”

这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收回去,又像铜像般纹丝不动了。

“怎么,你外公他听不见了?”

“他听得见!”小姑娘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妈妈说,他得了失忆症,每天都会忘掉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博士说:“我来晚了。”

老人却突然说话了,声音中气十足:“不晚,你们赶上了我家的晚饭。”

“吃饭前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老人家。”

“嚯,问题?”老人好像提起了兴致,但随即他就摇头,“可是,我忘了。”

“我只问两个。”

“问吧。”

女博士的问题很大,一个是机村最近的复仇事件,一个旧社会的人又不懂环保,却又能保护森林。

老人的兴趣却已经转移了,他的耳朵轻轻颤动,喃喃地说:“听,要起风了。”这时还没有一丝风,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山坡上的树枝就慢慢晃动起来,闪烁在片片树叶上的阳光也随之动荡起来。

倒是小姑娘突然问女博士:“姐姐,要是拉加叔叔真娶了我妈妈,那我是不是比现在更漂亮?”

“奇怪的问题。”

“不奇怪,拉加叔叔就是比我爸爸漂亮。”

“你爸爸更有学问。”

“这我知道,所以我妈才要了现在的爸爸,但我只是说漂亮。”

“你想没想过,那样生下的人,就不是你了!”

“怎么不是我,肯定是我!”

晚上,女博士做完老五的访谈,酒吧客人渐渐散去,月明星稀之时,她再次把拉加泽里带到了床上。这次,她恢复女博士的姿态晚了一些。风狂雨骤之后,她没有马上穿衣起床。她对拉加泽里说:“打开窗户吧,这么好的月光。”

窗户打开,月光不但泻进了屋子里,甚至还隐隐绰绰地照亮了小半张床。女博士讲了白天小姑娘的问题,说:“假设我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也来这个地方,说不定也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

“跟你的初恋情人一样,孩子的父亲肯定比你有文化有地位,却没有你强壮漂亮。”

“那你该跟我生孩子,再另外给他找一个爸爸。”“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生气了也不肯承认,你的自尊心太强了。”

“你还是看不起机村人,看不起农民。”

博士跳下床,动作利索地穿好了衣裳:“机村的姑娘要是这样跑到你床上来,全村人都会骂她下贱,我不怕这个,你也可以看不起我啊,也许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博士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亲,笑了,“我都要笑我自己,怎么会生气,有什么气好生呢?你说是不是,好了,乖乖睡吧,晚安。”

拉加泽里知道,这其实是为他这样的露水男人不值得生气的意思。他想说句什么,人家已经关上门出去了。

博士在床上还告诉他,小姑娘胆大到竟敢问过自己的母亲同样的问题,要是拉加泽里是她的父亲,自己是不是更漂亮一些。博士还告诉他,那当母亲的总是假装没有听见。拉加泽里想,除此之外,难道她还能给未曾实现的生活以一个确切的答案么?

我是在异国旅行时,强烈感觉到机村有事。

我想,是达瑟死了。

我不能预知生死,但是,那些日子里,我老想到达瑟。看到什么新奇的景象都想要向他倾诉,想要告诉给他。那是1996年的盛夏,我在美国访问,一有机会就离开那些正在访问的大学与城市,想办法到乡村旅行。去看异国白人的村庄,黑人的村庄,印第安人的村庄,甚至夏威夷那些岛屿深处,去寻访当地土著民族,我是想知道,所有这些村庄终将走在怎样一条路上;我想知道,村庄里的人们,最后的归宿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很多,想了很多,当然没有确定的答案,倒是确实激发出连绵不绝的希望与回想。回想那个叫做机村的中国村庄。于是,我开始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动笔写作达瑟的故事。我想,除了机村那所简陋之极的小学校,把我引到了机村人想往中从未有过的状况上来的,就是达瑟藏在树上那些书了。我只被允许到他树屋上去过有限的几次,抚摸过那几本百科全书烫金的书名,看到过书里头那些彩色的图片:禽鸟、花卉、树木、海洋与岛屿,甚至是赤裸着身子的男人与女人,加上达瑟那些听来不知所云的话语,使我相信打开文字的迷宫,我们就会弄懂这个世界的秘密。但那些日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我那么强烈地想把所见所闻告诉他,好像不马上告诉,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年,那株大树被人伐倒,那些书从树上摔下来,像是倾覆的鸟巢里四散在地上的鸟卵和杂乱的羽毛。他们伐倒这棵树,因为传来一种制作肥料的方法:砍倒大树,堆砌起来,把从林边铲来的草皮覆盖其上,再点一把火,大树与草根都燃成了灰烬,肥沃的森林黑土则烧成了砖红色。这些灰烬与红木据说都是上等的肥料。民兵们并没有把树上掉下来的书扔进火堆,他们只是撕了些来包裹烟卷,然后就弃置不顾了。

然后,一个晚上,那些书本就消失了。有人说,是达瑟自己将那些书本藏起来了。也有人说,是村里的好心人趁夜黑把那些书归拢了,悄悄放在了达瑟家门前。无论如何,那些书就这样永远地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是的,当我在相距遥远的异国,开始书写达瑟故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达瑟要死了。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中又待了十三天,回到国内,立即就驾车进山,回到机村。

回到村子,我坐在酒吧里,很久,中午直到下午,索波、林军、更秋兄弟、那拨蓄了长发想当歌星的年轻人,都相继在这里露面,就是没有达瑟的身影。这时我才开口问酒吧老板:“达瑟死了吗?”

“还剩得一口气,但活不久了。”

“他得了什么病?”

“我想他没有病,他只是自己不想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跟女博士一样,什么都要问个究竟。要真是这样的话,人老问自己这些问题,真会活不下去了。”

“你说他到底为什么想死?”

“我说了不要什么事都要问个为什么!”

但我还是要问个究竟:“听说他两个儿子盗割电缆……”

“是啊,让风景区坐缆车的游客挂在半空里两个小时!”

“坐监狱了?”

“跑了!”

“他很生气吧?”

“他不生气,他早就不为什么具体的事情生气了。”“他老婆出家当尼姑了?”

“可怜的女人,她对两个儿子和达瑟都死了心,就出家了。”

要说,这些年,机村人的日子真的是一天好过一天了,达瑟家却每况愈下。树屋倒下,那些书不知所踪后,达瑟就不再是当年那个达瑟了。有一种说法,让他爱上那些书,是个小人在他脑中作怪。那个作怪的小人,没用几年,就把达瑟的脑力与心力都消耗得一干二净,活着的达瑟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我继续当讨厌的包打听:“听说本来你们还计划做些新的事情。”

“是啊,刚商量来着。”

“那他……”

“他还能说话,你就去问他自己吧。”

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开口说话了,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局面,我害怕面对一个对生活绝望,只是渴望死神降临的人。我当过赤脚医生的表姐去看看他。表姐如今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她摇摇头说:“喂他药,都吐出来,不用去看,没有用了。”

这话听了让人痛彻心扉。

表姐说:“也许你可以劝劝他。”

我劝这个可怜人什么呢?一个彻底绝望的人,一个一心等待着死神的人,你能劝他什么?

我终于还是去了。

情形却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凄惨。达瑟坐在一个从拖拉机上拆下来的座椅上,在窗户下面那一方阳光中间。平常纷乱的头发掖到了圆顶帽子里,手脸都比平常干净,因此也显得更加苍白,皮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看见我出现,他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笑意。他对表姐说:“我说过,这家伙不会不来见我一面。”

他还对拉加泽里说:“也许,这个人才能跟你一起干点什么。”

“可是你巳经答应过我了。”

“喝了你那么多酒,我能做什么,就是顺着意思让你高兴高兴。那天,我本来是来告别的,但你提起那件事,我就只好让你高兴高兴了。”他有些累了,喘了一阵,又说:“其实,我也看见,大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只是我累了,就像喇嘛对我老婆说的一样,我受到天谴了。”说出“天谴”这样严重的字眼,他的脸上反倒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看来,这些日子,他说这些疯狂的话已经太多了,表姐他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在他跟前。他闭上的眼睛慢慢睁开,说:“嗨!”

我说:“达瑟。”

“小子,美国人是这么打招呼吗?”

我说:“美国人就这么打招呼。”

他说:“那美国人就跟电影里一样了。我就觉得他们跟电影里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们也会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惹老天爷不高兴。”

“他们叫上帝。”

“他们的老天爷不反对他们看书吧?”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他说:“小子,给我搞点水来。”我端给他一碗水,但他摇头,说:“不,拿个干净的东西,取点干净清凉的新鲜泉水来,我趁这机会休息一下,虽然很快我就要永远休息了。”

我从村中那丛老柏树围绕着的井泉边取水,用了一个桦树皮水瓢。回来时,他睡着了,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但他颈子上淡蓝色的血管还在缓缓跳动。睡着的他面容没有醒着时那么安详。然后,他醒来,说水。我喂他喝下两勺子水,他满意地叹口气:“啊,灵魂飞出肉体,被风吹着,就是这么清凉吗?”

这是我无从回答的问题,我读过的书都说没有灵魂这东西。

他说:“我要走了。”

这时,我的固执劲头上来了,我说你要死了。

“你是说其实我是没有地方可去吧?”

我点了点头。

他喘一阵气,说:“我不怪你,是我那些书开的头,把你变成了这样的人。”

“是你那些书开的头。”

“可你才从书里得了好处。”他笑了,“喇嘛对我可怜的女人说,我想从书里窥见神意,但我是凡人,所以,得到如此不好的下场。因为我没有听从命运的安排。”

我说:“现在凡人都从书里了解世界。”

“那是现在。”

我想,那些依靠诵念自己都未必通达的各种经咒的脑满肠肥的喇嘛们非常愿意看到一个研读了他们门派经卷之外的书本,并曾试图思考一下这个世界的人落到达瑟这样的下场。

他又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眼神与想要表达的欲望一点也不像因绝望而垂死的人:“你说机村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应该有一千年了吧。”

“除了喇嘛和尚,有自己认字读书的人吗?”

没有。真的没有。甚至顿巴协拉家世代都在歌唱的觉尔郎峡谷中那个失落古国的时候,古歌里出现了一些当时古国人所崇拜的神灵,后来也被喇嘛们强行替换成佛教的神。有个坚持按古词演唱的歌者协拉因此被流放到了遥远的地方。

“所以,我肯定要触怒神灵。”

“不是喇嘛们?”

“神灵是喇嘛们的,他们当然要更加愤怒了。”

达瑟正在屋子里靠洁净清凉的泉水延续着生命,我们这些随时准备为他送终的人已经喑示过他了,既然他对这个世界已无所期盼,并且早就承认世界的奥秘之门并未因为拥有一些书本而向他訇然洞开,也就不必再苟延残喘了。

但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我总不能掐死自己。”他说这

些话时,十分温顺平和。

于是,又有了一种看法,说世间也有一种奇人,生时不能开悟,但朴拙固执也是一种成就,等他用泉水洗净了腹腔内部,他会变成一个透明人,即身为神,佛祖也给这样的人留有一条升天的门道。只不过,这条门道难得一开,即使打开也非常非常狭窄罢了。

达瑟等死的时候,达瑟山隧道的复线工程开通了。

指挥部就在距机村几里地的地方,那其实是一个上千人的镇子,只不过这种镇子迅速建起,又会很快消失罢了。但现在,这个镇子上应有尽有,在那些巨大的工程机械之间,是略显低矮的临时建筑。但临时建筑群里什么都有,礼堂、整齐的宿舍、餐厅、球场、浴室、超市、网吧、KTV、麻将馆、饭馆。我回机村的第二天,林军请我去这个镇子的饭馆吃饭。我没想到林军会请我吃饭。但我对他却有足够强烈的好奇心。虽然我讨厌这些短命的镇子。这么多年了,这种镇子不时在机村附近的什么地方出现,存在三五年,又迅速消失。出现的时候轰轰烈烈,消失的时候,也有种迫不及待的劲头,好像所有一切刚刚开始人们就已经深深厌倦。那么,永远不动的机村呢?那些离开的人中间,有的甚至会跑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把在这山间小镇上的短暂生活描述成一种过去的荣光。那时,我就想问,那么永远不动的机村呢?当然不会有人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代潮流滚滚向前,如果谁提出这样的问题,洪流过后,他就会像一条被水流遗弃的鱼,独自待在干涸的河滩。

但我还是去了。我们在饭馆里落座的时候,那些巨大的工程机械正从完工的隧道复线上撤下来,轰轰作响,威风凛凛排列在镇子进口处的空地上,把这个空地围成一个暂时的广场。在没有被机械围出的那一边,身穿着整齐工装,头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用角钢装配一个宽大的舞台。他们给那个舞台铺上厚厚的杉木板,又在杉木板上铺开红色的地毯,在舞台旁边,巨大的灯光架正在竖立起来。再过两天,这里,要来省里的官员,报纸和电视记者,更要来很多歌星影星。热闹的庆典过后,这个镇子就消失了。那些临时建筑大部分都可以拆解,装上卡车,去到另一个需要在大山幽暗的肚子里开出一个探深洞穴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不出几年,就被荒草与灌木丛淹没了。

林军倒上酒,自己连灌了三杯。

“他们会拆得干干净净的,以前那些镇子迁走,还会留下点东西,现在除了无用的水泥地面,什么都不会剩下。”他说,“以前他们还留下一些坟墓,现在,他们连坟墓也不留下,都送到城里的火葬场,烧成骨灰。”

“这样好,留下坟墓,谁也不会回来探望,慢慢就变成一个乱石堆了。”

“还让人害怕。”

“是,我们当地人不习惯坟墓。”

“那你看见我父亲的坟墓害怕吗?”

我终于知道他请我喝酒的目的了。我想说,我们这些认识他父亲的人不会害怕,但以后不认识他的人,看见的就是一个乱石堆,他们是不是害怕,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没有开口,我等他说话。

“知道吗?我父亲进博物馆了。”

我想纠正他,说那是一个展室,还不是永久性的博物馆。但我还是没有说话。而且,我没有摇头,而是点头。

接下来,我们喝了一阵闷酒。这期间,那些从隧道工地上撤下来的工程机械轰轰然络绎不绝地开进即将举行隆重庆功典礼的临时会场。吊车伸出长臂,把巨大的灯具和音箱吊到钢架的顶端。这时,林军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帮我写个申请,给县里。”

“你说。”

“把我爸的坟迁到县上的烈士陵园。”

我想说驼子支书不是烈士,说出口来却是:“这个你也会写啊!”

“你写得好嘛!”

“好吧,要是你觉得写得好就行的话。”

“你是说不行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转移了话题:“听说上战场前也要写申请,哦,就是请战书!”

“要写,打越南人的时候,我也写过,用手指上的血写。”我让他提起了往事,使他的眼睛中布满了迷惘的神情,“可是我不会打仗,跑起来就不会打枪,打枪时就不会跑动!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会打仗。”

我有点讨厌自己扮演的这种角色,他的眼光已经让我因怜惜而心生痛楚了,但我还是一脸漠然地问:“不会打仗?”

“所以,部队上前线时,我就被留下了,所以,我就早早复员回乡了。但不是胆小,我就是不会。可这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情吧,好多年来,村子里人说我胆小,不敢上战场,我也不说什么。我写了血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能我爸爸当红军时也不会打仗,不然,他就走完长征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不是被敌人打伤的,他自己没有把手榴弹扔出去,把自己炸伤了。”

我想自己是机村惟一一个听到这个说法的人,但我一点都不吃惊,以前,说他是红军,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像,至少是跟想像不太一样,但是这么一来,倒是跟他那哀戚怨怼的形象吻合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告诉你的?”

“没有。他发烧说胡话说出来的,说一次,我们不相信,说了好多次,家里人都相信了。”

“没有看不起他?”

“我妈说我们要可怜他。”

“怜悯。”

“我妈也要我的女人可怜我。”

这下,我心中的痛楚与怜悯之情有些难以自抑了,我说:“好,我帮你写申请,还帮你向县上领导反映,把你父亲搬进烈士陵园。”

林军又跟我干了一大杯酒,正因为这个,回村子的时候,他的小卡车冲出公路,陷到了排水沟里。我们俩趴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车倒出来,继续上路。把车从沟里倒出来的时候,林军又对我说:“我的事情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过,你不要对别人说。”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不要写在你的书里,但他没有说。如果他说了,我也是会答应的。但他只是擦去被撞出来的牙血,又继续开车上路了。

他又说:“嗨,大家都说,只有倒霉蛋才会回到村子里来,有出息的,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但你为什么老是回来?”

“回来看看。”

他显得迟钝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要是不写小说,你就不会常常回来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机村人怎么看我是一回事,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写小说的人差不多也是倒霉蛋的同义词。但我又该怎样来解释这一切。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达瑟要死了。但我们迟早也是会死去的。生命无来由地来了,又去了,其意义何在,除了人家教给我们的那些,自已是真的要感到茫然了。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机村,他停下车说:“好了,你就不要为我那些傻话心烦了。”

林军在自己家院子里停车时,我已经坐在了拉加泽里的酒吧。

我说:“后天,工程指挥部要搞竣工典礼了。”

酒吧主人说:“我知道,协拉家的古歌三人组也要到典札上来演唱,他们家里已经得到通知了。”

这事也早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不得了,现在协拉三兄妹演唱一次的报酬是八万块钱。而且,身后还各有一个助理照顾侍候着。这让村里能唱两嗓子的年轻人更是躁动不安了。

复线工程通车典礼那天,整个机村差不多都倾巢出动了,只有拉加泽里、索波和达瑟留在村里。达瑟在屋子里等待死亡。拉加泽里、我和索波三个人坐在酒吧那宽大的廊子上,眼望着村庄与原野,听见音乐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从山上会场飘下来,我们三人共饮一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饮用的家酿淡酒。这时令已是六月的尾末,沉郁的绿意让整个峡谷更显得幽深漫长。达尔玛山的主峰,在村子西北方向闪烁着晶莹的雪光。村庄四周的庄稼地里,风吹拂着正在拔节抽穗的麦苗,风和光在玩着光与影的游戏。风用力把麦地变成波浪荡漾的湖的样子,然后,阳光降落在上面,像成群的精灵,轻轻地跳跃在道道浪峰之上。地里的麦浪就这样起起伏伏,明明暗暗地晃动在三个男人的面前。其实,地里的麦浪早就没有他们感觉到的那么美好壮观了。宽广的麦浪消失已经有二十年了。当公社改为了乡,生产大队又改回到村,连片的地块又划出复杂的边界。这些年,交通情况日渐改善。机村以及周围的村落都是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的反季节蔬菜基地了。在划成小块的土地上,番茄正伸展了长长的须蔓攀上木架,要高处去开花结果。洋白菜低低匍匐在地,怕羞一样,每一张叶片都不肯打开,而是互相牵扯着紧紧包裹。绿意深重的辣椒,浅淡的是莴苣。生产这些东西,收人是种麦子的好几倍。但还是有人会种植记忆一样种上一小块地的麦子,在一年之中这最美好的季节里,招摇在这些蔬菜瓜果中间。三个人坐在门廊上远远观望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片麦田,只是心境把这片麦田无限放大,让记忆中的麦浪在眼前晃荡。

淡酒的味道跟水差不了多少,但还顶着酒的名目。喝这样的酒,能显示出一种曾经沧海,对酒有没有酒味都已毫不在乎的劲头。

“呸,除了水腥味,我的舌头上就没有一点酒的味道。”

“舌头上酒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就是有好几十根针同时扎你的舌头。”

索波抿了一口酒,闭眼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好像也有两三根。”

三个人都笑了,但笑得都很节制,不抖动身体,不放开声音,只是咧开嘴,扬扬眉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来就够了。

三个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里嚼着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门廊上看地里翻沸不已的麦浪。机村传统的房子没有这样的门廊,这个门廊的前身也是个搞典礼时搭建的铺过红地毯的临时舞台。上面有领导讲过话,演员唱过歌跳过舞。有个演员唱着歌从半米高的台子上跳下去,走到观众中一边歌唱一边握手,除了达尔玛山隧道指挥部的工人,觉尔郎风景区的干部,还有几个机村人也跟那个歌星握了手。那是拉加泽里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头一年。庆典结束后,他把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木料和构件都买了下来。他用这些钢构件和结实的厚木板加宽了这个门廊。使这座仓库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奇怪而不协调的样子。加上那些鲜艳油漆刷出来的门窗与柱子,使这座建筑有种奇怪的效果,游客把照片拿回去放在网上,发在杂志上,这座奇怪的凑合起来的建筑变成了有名的酒吧。

拉加泽里指指山上,那个山腰曾经有一个湖存在的地方,说:“那个湖应该重现。”

“哪个湖?”

“那个传说有一对金野鸭的湖。”

“那怎么可能呢?”

“我上去过几次,泉眼还在,只要用一道堤坝把当年炸出的缺口封住就可以了。”

“那要多少钱?”

“钱没有问题,我想办法。”

“有钱也该找个老婆了。找老婆就要盖房子,生娃娃,上学,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拉加泽里开玩笑:“那我就找个有钱的老婆。”

“你真的要做这件事?”

“我要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索波说:“我这个人,除了让你的酒吧热闹,别的想帮也帮不上。”

“好啊,我一忙起来,酒吧这一摊子事手下人都熟了。栽树这档子事就请你牵头了。”

索波伸出双手,端详一阵,轻轻笑了,说:“这双手砍了多少树,现在又要栽树了。小子,你会发一双白帆布手套给我?过去砍树,我们可是光着双手的。”

“大叔,戴上一双白手套,你肯定就神气多了。”“是啊,过去砍树的时候,工人戴手套,农民没有手套,这身份一眼就看出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也戴着手套劳动了吗?”

“日子是一天天好过了,但想起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到底不是叫人高兴的事情啊!”索波说,“嗨,要是达瑟不这样,就可以帮你照看酒吧了。”

“也许,我们该问问崔巴噶瓦。”

拉加泽里叹口气:“可惜他老人家什么都记不得了。哎!我也是,怎么没有早一点想起这件事情来呢?我早就该想起来的。”

这时,隧道中的庆典结束了,从山上飘然而下,曲折蜿蜒成一道新的景观的柏油公路上出现了很多小汽车。车队在村口停下来,县里乡里的领导们簇拥着一个大领导往村子里走来。大家都认识这个领导。他就是达瑟早年在民族干部学校的同学,如今的副省长。他兴致勃勃,气宇轩昂,说:“这么有特色的酒吧,如今我们的农村里也有酒吧了。”

大家都在那宽大的廊子上坐下来。领导说:“咦,我那老同学怎么不来照个面?”

县长说:“肯定是他不好意思。”

“那我们去看看他!”

坐在一边的索波说:“达瑟死了。”

“怎么死的?生了什么大病?”

拉加泽里说:“没生什么了不得的病,他就是不想活了。”

这一来,领导们就没法接上话头了,这是一个严重的话题,不宜展开的话题,一个人居然不想活下去,死了。领导想来肯定未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于是,全体静默,好像在为逝者默哀,后来,还是副省长对县领导说:“家属有什么困难,你们帮助一下。”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默然离开了。

林军说:“达瑟还没死呢,领导接见一下,说不定他就不想死了。”

索波说:“你以为,达瑟是你,是我啊。”

林军想想,似乎也无话可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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