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酒吧热闹极了。协拉家古歌三人组结束了在庆典上的演唱,回到村子里来了。加上村子里正在学他们的两三个组合,架子鼓一阵紧过一阵,吉他弹得琴弦发烫,他们故意嘶哑了嗓子的演唱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嗓子发痒。
我在灯光未曾照亮的树荫下看见了老五,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喝上一杯。他说已经喝了,喝多了。而且,他吐了。老五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不是不能喝,是不能边喝边听那么激烈的歌唱,这才吐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体垮了,差不多逢酒必醉。他问我是不是也不习惯这样的歌唱,我没有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歌唱。这样的歌唱的粗犷与欢欣都是依从了外部世界的想像,因为夸张而显得做作虚假。但我不能说这话,那等于是阻止年轻人前行的路途。所以,我不能回答。我只是说,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四处走走。
其实,我是想去看看达瑟。我又去取了清凉的泉水。我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了。索波也在。醉了酒的老五也跟到这里来了。看到我,达瑟的眼睛闪烁一下,迅即又黯淡下去。我把清凉的泉水放在他身边,然后才坐下来。他们在谈另外的话题。索波说:“这些天,达瑟喜欢我们在他身边谈些村子里的事情。”
“那现在谈什么事情?”
“老五让人给他讲老辈人复仇的故事。”
于是,就有人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索波家和更秋家的。那是前几辈子的事了,这个仇隔了两代才得到了结。为什么呢?索波家一直人丁不旺。但又欠着更秋家的命债。就叫大**出面,给了很多银元,让这单丁寄命一条。再下一代,索波家真就生下三个儿子,大儿子成人不久,就给更秋家在路上设伏干掉了。这两家才了结了这个宿仇,在村子里相安无事了。
讲完这个故事,对那个时代都又感觉生疏而久远的人们都叹息说:“也是有规有矩的嘛。”
老五说:“我头痛,一想事情就头痛。”
“你想什么?又想报仇的事?”
“我报不了,警察让我半个月就汇报一次思想。”老五这话不假,他是因为身体不好,给假释出来的,派出所警察常常上他家去做思想工作。
“可是你有儿子,拉加泽里又没有儿子。”
“他连婚都不结,我儿子找谁去,难道等他老得动不了才去杀他,让人笑话。”
当然,更多的人指出,过去复仇是没人管,现在政府把这些事都管起来’老百姓就不用为此劳心费神了。
这时,连眨动一下眼皮都觉得费劲的达瑟说话了:“老五怎么能找一个自己在赎罪的人复仇呢?”
没人想到糊涂一世的达瑟会在这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但他只是张开嘴,喘口气,说:“水。”
有人把一碗水端到他跟前。碗里斜倚着一支短短的麦草管,他从那管子轻轻曝饮一小口,轻轻把碗推开,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这一来,话题又转到了拉加泽里身上。大家替他算账,到底有多少钱。因为大家知道,这个人栽树是不赚钱的。而且,他当年的朋友,如今的林业局长本佳告诉过他,并不是说他栽了树,这些树就是他的。因为山是国家的,所以山上附着的一切东西都是国家的。土地表面的草与树与流水,下面值钱的金银铁矿,也都是国家的。但这个家伙,这么些年来,每年春天都雇人栽树,已经栽下好多万棵了。这些栽下的杉树与松树的幼苗,生长的劲头争不过灌木与荒草,最初两年还要花费人工芟割妨碍生长的荒草与灌木。这家伙有文化,还按着书上说的办法,雇十几个工人给树苗施肥,打除虫剂,完全是侍候庄稼的办法。
村子里人笑话他是个赔钱老板,同时传说他有很多钱。传说当年那个李老板给他留下了很多钱。他用的就是这笔大钱。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不想开而开起来的酒吧却帮他天天赚钱。
“做好事的人老天都帮他,你不能再动那个念头了,老五。”
“***的天下,过去的规矩早不管用了。”
老五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家也不劝他。虽说时代变了,但毕竟是第一个有仇不能报的人哪,伤心一下也是应该的。这时,达瑟又睁开了眼睛,说:“老五兄弟,你过来。”
老五就乖乖地坐过去了。
达瑟睁开眼睛,示意他喝自己碗里的泉水。老五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喝完,吐了口长气,便止住了哭泣。达瑟笑了,说:“这水败火。”
达瑟还说:“这些天我老在想我把那些书埋在什么地方了,就是想不起来。”
“书!你是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我把书装进箱子,藏起来了。开初,我不去想,后来就想不起来了,找不到了。”他竟然对着索波有些得意地笑了,“你们民兵没有想到,我把那些书藏起来了,机村没有人知道,我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那你藏在什么地方?”
“那次我也病了一场,病好过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把书藏起来这事都忘记了。”他说,“真的,我现在想起来,我是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都晓得你没有把书看懂,你还想它们干什么呢?”达瑟好像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大家又聊开了别的话题,一会儿,达瑟突然开口:“你们对领导说我已经死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林军,这个老实人辩解道:“人家是副省长,总能帮上一点忙。”
索波叹口气:“他要帮的人太多太多,反倒顾不过来了。”
达瑟笑了:“这是句聪明的话。”他又看着索波说:“这世道真是变化大,本来该索波说你的话。偏偏如今的索波说的是我的话。”
索波说:“耐心一点吧,也许等到他们把所有该帮的人都帮完了,就该想到我们这些,我们这些……嘆,林军,你父亲在世时,是怎么叫我们这些庄稼人的?”
“泥腿子。”
“对,泥腿子,等到把所有的人都帮完了,就该轮到我们这些泥腿子了。所以,我们得有等上两三辈子的耐心。”达瑟又笑了:“瞧,索波也学会说俏皮话了。”
拉加泽里把话题拉了回来,他说:“我想该告诉达瑟,我们打算把当年炸开的湖封上口子,就又有一个湖了。”“要多长时间?”
“今年做些准备,明年春天就可以开工。”
“等水关起来,重新成了湖,山上长满树,那对飞走的金野鸭又要飞回来了。不过,我等不到了。”
“你可以不死,你可以等,你也可以一起来干,我付工钱。”
“等我死了,也许我那两个浪荡子会回心转意,那就请带着他们干吧。”
沉重的气氛笼罩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外面月光很好,在从酒吧那边传来的激烈欢快的音乐声中轻轻地像水波一样颤动不已。
还是老实人林军开口:“你是在等两个儿子回来吗?明天我就去找他们。”
达瑟说:“水。”
有人就把水碗凑到他嘴边,屋子里那么安静,只听见他从麦草茎里吸水时发出的嗞嗞声响。他喝了水,喘了口气,说:“我不等他们,我只是想趁脑子清楚,能把书埋在什么地方想起来。”
“想起了,那些书就送给你。”他对我说,“那时,你是多么稀罕我那些书啊!”
他又要求:“给我换碗新鲜的水。”
马上有人跑到井泉边打来新鲜的泉水。达瑟又喝了。他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笑容:“我要死了吗?”
都知道他要死了,但当他发出如此疑问时,大家都说:“你不会死。”
这倒帮助他非常肯定地说:“我要死了。我死了,你们不要把我埋在地下,那么黑,那么冷,我害怕。我不害怕死,我害怕埋在地下。”他还带着幽默的口吻说,汉族人死了,埋在土堆里,让虫子吃,***死了,送到天葬台上,让鹰吃。他说:“还是让鹰飞来把我吃掉。不要留一个土堆,让人害怕。”
林军很认真地说:“我们不会害怕。”
“我是说胆小的人,相信鬼的人,他们都会害怕。我知道,你其实是说你父亲的坟墓。”
“你害怕吗?”
“他是好人,我不害怕。”
“一个人经过那里,真的有点害怕。”这话是老五说的。
“好了,不说了,我要休息了,你们都请回吧。”
达瑟下逐客令了。大家都纷纷起身,我想留下来陪他,但他说:“都走,明天再见吧。”
这是大家听见达瑟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走到达瑟家门口,却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突然面对的是一具没有了生气的尸体,便转身去叫拉加泽里一起去看他。
在酒吧,却遇见那个从村里人口中听说过很多次的女博士,当然,我也读到过她一些文化考察的文章。女博士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精悍,倒显得有些娇小,这娇小使她平常的外貌也有了某种动人的味道。她去机村附近那些村子转了一圈回来,正坐酒吧里一边在电脑上整理照片’一边跟拉加泽里聊天。整理照片时她坐着,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桌前。
见了我,也不等主人介绍,女博士就伸出手来了。虽然我跟她来自同一个城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没来由的优越感。那种表情,那种意味我并不喜欢。我们都谈到了读过彼此的文章,但言语之间难免夹枪带棒,意味深长。弄得拉加泽里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我的答复是反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为什么要跟他一样喜欢?
两个人一来一往话语间都带上了火气,就在这时,行动起来总是有些迟缓的林军却急匆匆地向我们这里奔来。我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达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屋顶升起,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在天上盘桓。只觉得阳光落在木瓦覆盖的屋顶上有些晃哏。我一屁股坐下来。愤怒的拉加泽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匆匆奔来的林军,说:“那人走了。”
从这点看,林军也算是一个道地的机村人了。因为他没有说达瑟的名字,而是说“那人”。机村人认为,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说起他时,就不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个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从口传故事和歌吟中缓缓地再次出现。所以,他说:“那人走了。”现在,达瑟是“那人”,等把肉身打发了,名字再次转换,称谓再次转变’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投人到灵魂无穷尽的轮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极强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泽里:“那人是谁?”
这恰好是拉加泽里不能回答的问题。她又拉住了我:“这也是某种禁忌吗?”至少现在不是满足博士求知欲的时候,我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净,非常安详。
他苍白的脸瘦削,细腻,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某种答案的平静的样子。这让我们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详。除了女人们细细啜泣几声,男人们都很平静。索波镇定地给年轻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寻找他的两个儿子,一路去庙里请喇嘛来清敛尸身并念经护佑即将往生的灵魂。也有争论,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他已经出家为尼的老婆。男人们做不了决断时,还是妇人们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医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时,得到我表姐最多的关照。大家围着火塘坐下来,死者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朋友们来陪夜聊天时半倚半坐的姿势,阖着双眼安坐在中间。
女博士举起相机,被拉加泽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顽强,当话题展开,人们注意力稍有转移,她就想对那个无言倚坐者举起相机。如是几次,人们的脸色就慢慢变得严峻了,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因为这种场合本也不允许女人在场。还是拉加泽里说:“她是博士,她来了解我们的事情,往外宣传,对我们搞旅游有好处。”女博士的确也写了好多文章,夸奖机村的山水与风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谓小资杂志上常见的说到边鄙之地的那种文章。当然,拉加泽里也把相机从她手里夺过来,吩咐一个小子送回到酒吧。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笔记本,埋头书写起来。她那种固执劲,其实有某种轻藐的意思,可是,机村的男人们没有愤怒,反而对她有了某种歉疚之感。
大家开始说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讲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国家干部,讲他读了很多读不懂的书。特别是讲到他失去书本后的困窘療倒的种种情状时,都笑了起来。
都赞叹:“是个奇人啊!”
“奇人!”
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论到生死,人们脑子里基本还都是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个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以这样的方式到尘世上来经历一遭,是有一种特别意义的。大家相信,这样混沌而又超脱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种深奥的秘密。佛法某些隐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这样奇异的人生中间,只是我们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经历者本人,在他靠喝着清净泉水存活的时间里,已然显现出了悟某些秘密的样子,他却并未与我们分享。但是,大家还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够与一个奇人同时生活,也是一种难有的功德。
听了这些言论,女博士很兴奋,她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清着嗓子,都知道这个调查者将要发问。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终于发问:“你们说他……”
“他?!”
“也就是达瑟……”
“喔--”大家用这种声音表示抗议。
女博士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个还安坐在乡亲们中间,却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一眼,说:“对不起,是‘那人’你们为什么觉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们更有意义?”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笔指向我:“都说不上来,那你来说说。”
我想愤怒,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说吧,”她移动屁股下面的坐垫,与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人不是什么都没做,更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为什么这样的生命会被大家看得更有意义?”
我的愤怒有点力量了:“你觉得医学院的教授会在葬礼过程中解剖逝者的尸体吗?”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力量,会让博士羞愧难当,但她口气很平静,她说:“如果你认为这个时间不太恰当,那我们另找时间来讨论。”
喇嘛们到了。我们退出屋子。
我看了达瑟最后一眼。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虽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个灵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远轮转,但我同时还会想,即便真有轮回之事,但我们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这样的轮转对只能感知此生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可以把那个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达瑟。而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心里不禁对他,而且也对我们本身脆弱无常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感。
喇嘛们正在摆开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对那具依然端坐不动,面容苍白僵硬的肉身说:“达瑟,再见。”
因为,当我们回来,他的肉身就会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真地清洗他,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因为经常摆弄尸体的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对尸体那么恭敬。他们会将尸体盘曲成僧人们打坐的那种姿势:双腿盘坐,两手下垂放在膝盖之上,然后,用崭新的白布包裹起来。如果这个尸身已经僵**,据说喇嘛掌握一种专门的经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软。但现在他们处置的这个死人,本来就是坐着吞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的,想来包裹起来不太费力。
索波对我说:“这是一种好的死法。”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断给自己灌凉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开个玩笑,但他那张脸不会做什么表情,一点也听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说好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凶狠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到河边草地上搭帐篷去了。待会儿,喇嘛们做一通法事,就会把那具尸体移到帐篷里来。一个灵魂捐弃了肉身,那么,这具肉身就不应该再占据活人的空间,所以要尽快从生人还要居住的房子里搬出来。这边刚刚搭好帐篷,他们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东西搬出来了。
老五说:“他妈的他们也太快了。”
“太快是什么意思?”
“太快就是喇嘛没把该念的经念完。”
“喇嘛是念经度人的。”
“如今念经不是度人,是挣钱。”
“老五,你还是管住嘴巴,积点功德吧。”
老五说得没错,在帐篷里一角安置好尸体,喇嘛们围圈坐下,击鼓朗吟,自有能干人替他们安排膳食,筹措给喇嘛们的报酬。
表姐从尼姑庵回来了,达瑟的老婆没有回来。她捎回来一句话:“这个人心地善良,却一生受苦,须知受苦也是一种功德,惟愿这对他来生是有益的。”她还捎回来几斤茶叶和两百块钱,是给喇嘛们的布施,叫他们多多念经,帮过世的苦命人早转来世。
可是已经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两个儿子的人还没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坏、臭不可闻了。现在,已经需要不断在尸体旁点燃气味强烈的薰香,才能使讨厌的苍蝇稍微离开一点。这个晚上,全村人都来了,替达瑟守灵。天将黎明,启明星刚刚升上地平线,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军的小卡车上。如今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能读书的上了大学,上了中专,上了职业学校。不能读书的,也在村里待不住,贩药、当保安、当饭店服务员、司机,
在城里民俗村里唱歌跳舞。最后,卡车里坐上了村里的十多个男人,就是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天葬场去。
车摇摇晃晃开动了,女博士背着一个登山包追来,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车。她显得非常兴奄,对拉加泽里说:“去天葬台,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弃。”
拉加泽里把脸别到一边,他知道大家并不欢迎女博士来送人远行。
女博士也感觉到了不太友好的气氛,她辩解似的指指倚在车厢角落的那个柳条筐,说:“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着时,机村的事情数他跟我说得最多。”
车厢一角,柳条筐里,那个白布包裹的躯体也像我们一样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他是不是就这样摇晃着身子给你讲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这句话让大家都禁不住低声笑了。
女博士很生气:“你们这是对死者不恭敬。”
“我们喜欢他,想让他也跟着我们笑笑。”
好像是应和这句话,车子颠簸时,白布里的人又使劲摇晃了两下。
大家又笑了。这时,天已经大亮,虽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气相当冷冽,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烟。女博士转过身去看远处清晰起来的风景,她有些生气,所以,嘴里冒出更浓烈的白烟。
驶上过去叫轻雷,现在叫双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辆飞驰而来的越野车戛然一声刹在了桥的中间。达瑟的一个儿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攀上车帮,伸头看看白布包裹的那个人。随即跳下车去。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又攀上了车帮,脸上惊疑与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现:“真的?”
索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伙子跳进车厢,眼睛谁都不看,也不去碰那个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边给药材老板开车,一边学着做生意。学会了,我就带着弟弟一起做。”他说:“我真蠢,我以为他会一直活着,一直等到我们正经做事。”
拉加泽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能这样,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了。”
小伙子终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越野车里的老板也攀上了车厢,看看那筐子里倚坐的那个包裹严实的人,问:“他的父亲?”
老板对着那人抬抬帽子,说:“这小伙子要是能用心,又跟着我,能学好,能学到本事!”
“那我们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死人听了这话也会高兴的。”
老板要小伙子留下来送父亲一程,但机村的风俗,亲人是不会去天葬台看到亲人肉身的陨灭的。
小伙子咬咬牙,哭了,说:“我还要把弟弟找回来,让他学做正经事情!”
小卡车又重新启动了,车开出好一段,开出了桥头上曾经的那个镇子,穿过群山,开往北方空旷的高地,小伙子才从车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着路旁的一棵树,头撞着树干,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
拉加泽里对女博士说:“你会把这故事写下来吗?”
“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样的题材,生离死别,浪子回头,这样的故事太老套,我关心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女博士回头对我说:“也许,这是你感兴趣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女博士总是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说:“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
女博士说:“嚯。”
我没有在说话,她又想张嘴说什么,我把手指竖在嘴边,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过于严峻,她把什么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这是,那辆在桥上与我们碰面的越野车从车后的尘土中拱出来,紧紧跟随着,车子在山道上盘旋着,旋转,旋转,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们停下车来,过去的驿道也从这里翻越山口,攀上这个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离开了家乡。所以,都会转过身子作短暂或漫长的回望。我们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子停下来,作片刻停留。后面相跟着的车也停下来。再往前,耸峙的群山渐趋平缓,几条高大的山脉伸展出去,渐渐融入平旷无垠的草原,仿佛深长的叹息,语音邈远。
小卡车又开动了,跟在后面的越野车没有在开动,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望山口,还能看见车窗玻璃反射着阳光。
终于登上了天葬台。等秃鹫们飞走,那个人真的就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该离开了,但是女博士没有回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葬师回来了,他捎来一个口信:“你们的朋友说让你们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来找你们。”
我们在附近镇上的小旅馆住下来。大家都沉默无言,我推开窗户望天空,看见那些鹰正乘着气流盘旋而上。
这个晚上,女博士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问拉加泽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摇摇头,对林军笑笑:“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路上,我和乡亲们分手,我将经过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寻访一下当年达瑟就读过的民族干部学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学校了。学校的旧址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黄昏的天幕下,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个人抽着烟,和几个常在本地电视里露脸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会厅去了。这时,我想起来了,降雨人!当年,他们住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双江口镇上,穿着迷彩服,开着火箭炮车,向着天空停蓄起来的乌云嗵嗵地开炮,为的是河里多流一点水给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们还在镇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记录河水的流速流量,随时观察河流的涨涨落落。我知道他们到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后来,那个突然出现的镇子又突然消失了。
镇子消失了,但镇子上的一些故事却在附近的乡村流传着。降雨人也是这些故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阵,如果降雨人吃完饭出来,我想跟他认识一下。但我又问自己,见这个人干什么?谈当年一个机村少年人对他们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诉他,拉加泽里已经服满了刑期,回到村子里来了。或者告诉他,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却又无趣,就回房睡觉了。
早上的车站,被黎明的光线和灯光照耀着,有种特别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车,把帽子盖在脸上,遮住那讨厌的灰蒙蒙的灯光,又睡着了。后来,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邻座换了位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老不说话,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对那件事情那么在意。”“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内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既然有这么一种风习,让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的人。录像、照片、文字,都有过了,在不同的媒体上都有过了。我能说什么,但是,她当时的那种难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让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
她说:“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表示歉意。”我:“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怎么看?!我对你们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告诉她我的确看过她那些言过其实的文章。
“言过其实,什么叫言过其实?”
“就是赋予事实以并不存在的意义,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欢。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说:“除了过程有点残酷,其实很环保,想想中国这么多人,每个死人都占一块地,太可怕了。”
“还有呢?也许你已经写了文章。”
她的确已经写了文章。我打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
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我说:“灵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吗?那灵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吗?”我觉得自己显得凶巴巴的,就放缓了口气说:“如果按本土的观点,灵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经脱离了。”
她并不生气,只是显出很无辜的样子:“我也采访了天葬师。”
“他这么告诉你的?”
“我把文章的题目告诉他,他说,很好。”
轮到我叹口气,说:“算了吧,这样的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笑了,说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脸上,说:“你说,这时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说:“拉加泽里告诉过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坟,他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车回到双江口时,拉加泽里叫停车,大家也都随着下了车,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桥上看了一阵两河汇合处水流相激涌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泽里便掉头往曾经热闹的镇子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丛和残墙之间穿行时,他告诉大家这里过去是加油站、检査站关口、旅馆、他的补胎店,当然还有锯木厂跟李老板的茶馆。
李老板并没有那么快死去。他又挣扎着活了一年多,那时,镇子已经开始萧条了。临死之前,他给监狱里的拉加泽里去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大笔存款的凭单。简短的信里说,自己也坐过牢,所以不会觉得坐牢有多么可怕。信里还说,这笔钱不是送给他的。有了很多钱才发现钱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带来温暖。现在,那个爱钱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这钱托付给他。
他们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经平复的坟墓。站在墓前,拉加泽里说我种树用的都是他的钱。他在信里说,总有一天人们会开始在山上栽种树,那时,我希望把这笔钱捐出来,捐给栽树的人。
他点了一支烟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现在开了公司自己栽树了。已经栽了好几万棵树,那些小树长起来,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
大家离开那坟墓的时候,林军说:“按汉族规矩,应该把这坟墓修整一下。”
“他已经不在了,留个土堆干什么呢?”
“好让人想起他来。”
“想一个已经往生的人干什么?”
“记住他。”
“记住他干什么?”
这样的追问方式,不要说老实的林军,就是哲学家想必也难以回答。
拉加泽里说:“但愿以后的人看见树时会想起他。”拉加泽里又去拜见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体还好,就是脑子里空空荡荡’差不多把一生的经历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阳下面,头颅像铜雕一样闪烁着亮光。
拉加泽里说记得山上那有金野鸭的湖吧?
老人笑着问:“你是谁?”
“要是那湖重新蓄满水,金野鸭会飞回来吗?”老人看看天空:“野鸭?”
拉加泽里再去拜会另一个老人,前大队长格桑旺堆。他没有崔巴噶瓦年纪大,但身体衰弱得出不了家门了。他一头白色的头发纷披着,说:“栽树的年轻人来了。”拉加泽里开始说自己的计划,老人一直保持着笑容,最后却说:“年轻人,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他那同样白发纷披的老伴说:“老东西耳朵背,你要对他喊。”
拉加泽里想喊,但想到这么一来,好像是事情还没有做,就想让全世界都听见,让上天的神灵都听见,所以,始终不能把嗓门提到应有的高度。最后,他不得不喊出来:“我们要筑一道坝,让山上的湖水重现!”
这回,老人听见了,他抓住拉加泽里的手,哭了。他的头低下来,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无力地垂在胸前,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说:“也许我这老东西还能看到。”
第二天,拉加泽里就带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并不如他们想像的那样,只要砌起一道厚实的墙,把炸出的豁口堵上就可以了。当年,湖水飞泻而下,把炸开的豁口扩大了好多倍,加上后来雨水不断冲刷,已经把当年的湖盆削去了大半。两三百米长的一面斜坡要筑起一道堤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底需要多少财力与人力,他们估算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要请工程师来测量估算。他们下了山,一行人回到酒吧,却见一个人迎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了拉加泽里面前。
他称拉加泽里是老朋友。
拉加泽里却回不过神来。
“想想,双江口;再想想,嗖嗖,放火箭!”
“降雨人!”
“对!降雨人!”
“降雨人!”
“我现在是水电勘探设计队队长!选地方修水电站!”
“选了什么地方?”
“双江口!在那里修一道高坝,把两条河的水都拦起来,想想能发多少电!你们县里就不用担心不砍木头没有财政收人了!”
“你测量过了?”
“那地方我那么熟,还用再去测量?”
“那么大的水都能关起来?”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天,拉加泽里和降雨人都喝醉了。他说:“看来,要想干好事,老天都挡不住!现在,老天就送你给我帮忙来了。”
降雨人问他是什么样的事。
“放心,我已经不干违法的事了,是好事。明天,把你的人,你的仪器全都带上。”
降雨人笑了明天星期六,我们可以帮忙。
其实没用到一天时间,他们就把那地方测量完了。撤下山来,就坐在酒吧里,不等吃完晚饭,就把该挖多少土方,炸多少岩石,用多少水泥,修多高多厚的墙都算清楚了。降雨人说:“其实也不用算,只是不算出来你不心甘。”
“为什么不用算出来?”
“朋友,你没有那么多的钱。”
“多少?”
“毛算,三百万出头吧。”
拉加泽里招呼测量队的人吃饭,菜很丰富,还上了好酒。降雨人拍着拉加泽里的肩头,说:“你小子大气,锻炼出来了。”
拉加泽里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还出得起那么多钱。”
降雨人说:“告诉我,修这个堤坝干什么?”
“看看,我栽的树已经比我跟李老板贩走的树多很多了,我要让那里曾有过的湖重现在人们眼前。”
降雨人说:“等等,我问问你的朋友们吧。”
他问林军:“你愿意帮他?”
“愿意。”
他问索波:“你也愿意帮他?”
我们愿意那个湖还在那个山上。
他问老五:“你也肯帮?”
“反正没事可干,就跟他干吧。”
“我可知道你们的过节儿,你不恨他?”
老五摸摸脑袋:“他们说,我和他都变成好人了。”
降雨人说好,那我也会帮你们的!
“你怎么帮?”
降雨人大笑,他也喝多了,钩钩指头要拉加泽里过去:“小子,过来。”如今的拉加泽里好歹也是个老板了。老板自然就有老板的架子,没有人这么随随便便钩钩指头就让他过去。所以,降雨人这种手势让他不大舒服,所以他就假装没有看见。但是,降雨人解开了妨碍呼吸的衬衣扣子,斜倚在椅子上,再次钩了钩指头:“小子,不要假装没有看见,过来!”
拉加泽里就走了过去。
降雨人说:“弯下腰,听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拉加泽里眼里已经冒**苗了,但降雨人又催了:“我叫你弯下腰听我说话。”
“我这样听得见。”
“那样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就叫所有人都听见。”拉加泽里半弯下的腰又直了起来。
降雨人再次哈哈大笑:“真的不是当年镇上那个小子了。好,好!”
大家喊起来有什么话说来大家听听吧。
降雨人站起身来,叫部下发动了停在廊子下的越野车不,不,有些话是不能随便对众人讲的。不过,这个拉加泽里是个有财运的人,是个人家愿意给他帮忙的人,也许你们该选他当你们的村长!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时,还回过身来,对拉加泽里摇晃着手指:“真的,你是个有运气的人。”
那车开出去了,又突然掉头开回来,雪亮的车头灯把这酒吧照得透亮,这时,大家才发现,天正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着闪闪发光。他们看不见强烈灯光背后的人,只听见降雨人喊:“嗨,小子,把那堤坝筑起来吧,图纸过几天就给你送来!”
然后,那车差不多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被细雨弄得更加浓重的夜色中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拉加泽里忍着宿醉的头疼,在廊子上来回踱步。廊子下面,还留着清晰的车辙。降雨人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但自己为什么不能弯下腰去?那么,那些话他还会告诉自己吗?早晨起来,他就抱着胳膊这么想。那车辙被太阳一晒,变得坚**。他走下廊子,站在那辙印上,想。第三天早上起来,那辙印又被淅淅沥沥的雨淋得模糊不清了。这时,一股悲伤的情绪笼上了心头。已经有好多年,他都让自己不要受到这种情绪的伤害。但在这么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在他最不提防的时候,这种情绪还是侵入到他心里去了。雨依然在下,他仰起脸,让细细的雨脚落在鼻尖,落在眼窝,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妈妈”。可母亲已经在他坐牢的时候就去世了。
雨依然在下。
他回到廊子上坐下,邮车来了,开到廊子跟前,邮递员也不下车,把一捆邮件扔在他脚前。上面派发给这个村子的报纸和学习材料中夹杂着两封邮件:一本杂志,一张唱片。杂志上很多漂亮的风景图片,他知道,里面有一篇女博士的文章。他想,这次是说天葬,果然,他一看标题,就知道说的是天葬。看看那标题,意思是说天葬是为了让死人的灵魂借鹰翅去到天上。他撇撇嘴,这不是真的,但总归说的是好话。机村人都会说,是好话就行了。但他想到有一个人会生气,那个人就是出生在
机村却又远离了机村的我。他想起我看到这种文章时的厌烦样子,又撇撇嘴,笑了。然后,是那张唱片,是协拉家出了名的三人组寄回来的。他们算是寄对了地方,寄给酒吧,等于是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寄了一张。
他叫服务生过来,把唱片塞进音响。一段悠长的吉他声后,激烈的鼓点敲起来,敲起来,又落下去时,突然爆出了一声呐喊: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胗,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没有再唱美丽家乡,而是祈愿,那鼓点便一下一下,落在他心坎之上。这时,奶牛正从各家的牛栏里出来,冒雨出村,明亮的雨水从它们耸动的肩胛上无声地滑落下来。
多少年了,机村这样的村庄,已经没有什么能使自己激动的事件发生了。大部分时候,村庄是平静的,但这种平静不是一场雨水过后,太阳照亮绿树,沃土散发熏人气息的那种平静,丰盈而且满溢。如果那宁静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住,发出了舒服至极的呻吟。阳光跳跃在麦浪之上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风拂过波光粼粼的宽阔水面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盐融化于茶,最后潜行到血液中也是这样的声音。如今的村庄,只是通信电缆、柏油公路经过的一个地方。
相对那些飞驰而过的电流和汽车而言,机村只是经过的一个地方,一个无须停留的地方。时代驾着电流和汽车飞奔向前,这些村庄,只是停留在那里,被经过,被遗忘。于是,村庄困倦了。如今村庄的平静,只是因为疲乏的失望。
就是拉加泽里要修一道堤坝使曾经的色嫫措湖重现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亲近的几个朋友激动起来。只有索波这个如今已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头,身上又重现了当年做民兵排长时那样的激情。每天晚上,当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时候,他会一个桌子又一个桌子宣说这个计划。他说我很激动,我真的很激动。想想,那个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现了!
“我们不激动,不就是把一些水关起来吗?”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措湖!”
“既然如此,当年你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把它炸掉呢?”
话到如此,索波就无话可说了。但不过两天,他又赔着笑脸,坐在桌边开始游说了。人家就问:“给工钱吗?多少钱一天?”
“拉加泽里是自己掏钱做好事,你们怎么还谈工钱?”
“不谈工钱我们吃什么?”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电站了!”
“水电站?小子,我们修过水电站,你头上的灯用的电不是我们的水电站发出来的吗?”
“是很大的水电站!”
“多大?”
“水坝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悬崖都高!关起来的水,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湖面都大!”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色嫫措湖是我们自己的!”
很多人都为降雨人带来的大电站的消息莫名激动起来。但那电站跟机村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没人想过这个问题。看见降雨人指挥的勘探设计队带着仪器在山上山下四处出没,也有人拦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队的人都笑笑,并不回答。问得多了,人家不耐烦了,回一句:“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处?”
所有这些事情都在拉加泽里的眼皮底下进行,但他全不理会。他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谈他的计划,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降雨人已经把帮他设计的堤坝图纸送来了。他把那些图纸张挂在自己小房间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进去想看个究竟。但没有看到湖的重现,只是一些横横竖竖的线。他已经在酒吧后面,盖起了一座临时仓库。每天,都有卡车从县城运来水泥,堆放在仓库里。他还在酒吧前面悬挂起一个纸板,上面写上求购沙的文字。马上,就有村里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采挖沙石的地盘。此前,达尔玛山修筑隧道,以及公路局给公路铺柏油路面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拉加泽里去河边看了一圈。回来,只跟其中两家订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干,晚上来喝酒,就要跟他论个究竟:“难道我们挖出来的不是同一条河里的沙石?”
“是同一条河里的东西,我们也是同一个村子的乡亲。”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的?”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桥梁下面,会挖空桥基:另两家靠着**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体就要崩塌到河里。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来责问他。
责问不是责问,而有点威胁的意味:“你是要跟我们别扭到底了?”
“随你们怎么想,我就是担心山体会塌下去。”
“这么大的山,塌一小块又有什么关系?”
“难看。”
“难看?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难看。”
“小子,你记住。”
“我记性好。”
降雨人再来的时候,拉加泽里也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修那么大的电站干什么?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时把水关起来,下游缺水时把水放下去。当然,主要是发电。”
“发电干什么?”
“挣钱,很多钱。”
“谁挣钱?”
“谁投资谁挣钱。”
“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你们当地的政府有税收。有了税收政府就不用砍木头了。”
“我是问你对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好处?政府总不会分钱给我们。”
降雨人就无话可说了:“你操这个心干什么?”
“我没操心,我就是想问问。”
“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你有好处你信不信?”
“你知道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
“兄弟,政府的钱怎么花,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电站修起来总是有些好处的吧。”降雨人被他弄得有些沉重的表情又变得轻松了,他笑着说,“反正这对你是件好事情。”
“对我?”
“我只能说这么多,你那件事情要赶快上手。”他说明年开春就马上开工,今年主要是准备材料。降雨人告诉他’最好是今年开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张罗着准备开工。这是1998年。1997年长江大水后,机村所在这一片山区,自然就成为了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的重点地区。降雨人离开不久,他接到县林业局的通知,他被评为植树造林的模范,要去省里开会。于是,就去省城,在电视镜头下,走上灯光刺眼的舞台,从领导手里接过了一座玻璃奖杯。回来,县林业局局长本佳请他吃饭。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也来了。三杯酒后,自然会问他有什么要求,需要上面帮助解决什么困难。
他说没什么困难。
本佳就说干了那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困难?
他就很艰难地说出一个字钱。
这个字出口,领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说:“唉!这就是我们最为难的地方啊丨”领导说,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国家都还没有相关政策出台,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这树算谁的还不知道,因为树是栽在国家的土地上。照理说,这树就是国家的树了。将来长大成材,栽树的人也不一定能动一棵半棵。
“我栽下了,就不想动它们。要钱也是想栽更多的树。”
“要不,我们也超前一点,为了栽更多树,每年你可以从长大的树中伐掉一点,这样来筹措资金。”
“可是,在我们这个地方,树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时候,有钱我也没有用处了。”
领导又举起酒杯,说:“日子难过年年过,事情难办天天办。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副县长走后,本佳怪他不该给领导出这样的难题。有难处点到为止,怎么能一句话把领导逼到死角,连个弯都转不过来?
“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困难?”
“你跟更秋几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给你撑腰吗?”
但他觉得,与更秋兄弟的过节儿,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个困难。他觉得复仇的事不会发生了。如果真要发生,那也没有办法,这是机村人命里带来的东西,谁也不得超脱。
他回村后,告诉下面人副县长哪一天会来视察工作,还可能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但是,到了那个日子,却没有来人。这个约定的日子过了十天,还是没有见到副县长的影子。本来,拉加泽里想好了,副县长一来,也请他剪个彩,他的堤坝工程也可以开工了。这期间,双江口将建一个大型电站的消息早已传开。这个消息不是来自降雨人,而是来自村里那些有人在县里、在州里当干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跟那些人家有至亲关系的人家都一致行动起来。也就十来天时间,至少有七八家人开始扩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两层三层的楼上加盖一层,有些人家靠着旧寨楼的山墙,开出新的地基,让旧楼每层都多出两个宽大的房间。开初,大家都不太明白这几家人会一齐动手扩大房子。还是他们自己人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双江口电站修起来后’关起来的河水一直涨上来,机村将被全部淹掉。
“大水把机村淹掉?!”
“是的,全部淹掉!”
“那你们还盖房子干嘛?怕鱼虾没有地方居住吗?”
洒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马上闭嘴再也不出声了。
“天哪,机村造了什么孽,要让大水淹掉?!”
放在过去,人或村庄遭了什么大的灾难,红衣喇嘛们会说,那是因果链上某种宿债到了偿还期。却无从回答是偿付怎样的宿债。而在今天问这样的问题就更没有人回答了。没过几天,大半个村子都动起来,要加盖自己的房子。有些马上动工,没有动工的人家,是主人去远处的村子请木匠和石匠去了。近处的匠人已经被人请光了,只好开上拖拉机,骑上骡子去更远的地方。
盗伐买卖木头的风潮过去,差不多陷于疯狂的机村平静下来也不过十年出头,又一次陷人了一种特别的疯狂。连多年浪荡在外的达瑟家两兄弟都回来了,给药材老板当帮手的老大开着老板的车回来,他竟然在一辆只能乘坐五个人的车中塞进了八个石匠和四个木匠外加他弟弟!
如今在酒吧里,每个夜晚,人们都在计算,当水电站的堤坝筑好,蓄积的河水倒流回来时,每一家人会拿到政府多少钱的赔付。房子、猪圈、牛栏、土地、果树,一项项算下来,有人舌头伸出都差点缩不回去了。乖乖,到时候政府要赔那么多钱!这笔账算下来,政府要赔机村人几千万元!乖乖,花大钱筑高坝把一个村子淹掉,等于是用水来淹掉几千万元!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爆好,不等晚上,座位就被机村人占满。那些从隧道那头的风景区过来体验异族乡村风情的游客都没有了地方。
这么一来,拉加泽里的工程就不能如期开工了。家家户户都在修房子,他已经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了。除了他自己,惟一按兵不动的就只剩索波一个了。林军开上小卡车去远处找石匠去了,老五自己还没动作,就被几个兄弟叫来叫去,忙得不可开交了。细想起来,这情景甚至不像是真的,就这么十来天时间里,方圆两三百里的石匠和木匠都集中到机村来了。请到手艺人的人家,都在杀猪宰羊,整个村子突然就一派热闹兴奋的节日气氛了。喇嘛们也结队出现在村子里,虽说现在人对宗教已经没有过去虔诚,但遇到破地修屋这样的大事,也还要按老规矩办上一办。那些匠人晚上也往酒吧里来。拉加泽里的酒吧真还就没有了地方。还是更秋兄弟主意多,当下就在老五的小卖部前搭起雨篷,摆上桌子,开张卖酒了。那就成了匠人们临时的酒吧。老五还来找拉加泽里借了一百个酒杯。
这情景让索波很生气,叫拉加泽里拿纸笔来,他要写一封信给县里,反映这个严重的问题。他真的非常愤怒,他说:“要是放在以前,这是什么?这是破坏****建设!我说,你写!”
拉加泽里坐着不动。
老头用手敲着桌子你为什么不动?
“我不想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还想让全村人都恨你吗?”
索波嘴还很硬:“好吧,你不敢写,我会找人写的!”拉加泽里给他倒杯酒,不再理会他了。拉加泽里走到一边去,明白降雨人说他修那堤坝将会赚到大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举目望望高处青翠山坡上那片伤疮似的豁口,难道将来电站的回水会涨到那么高的地方?如果到了那样的高度,不要说机村,连山上的刚刚建成的隧道也要被淹没了。他想,降雨人这个朋友也不过是给他一点暗示,让他也像村里人一样加盖房子,以便获得更多的赔付罢了。他想,这个朋友的暗示也太转弯抹角,让人无法明白过来。再说,他在村里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个公司宿舍、仓库兼酒吧是从林业局借来的。这些天,侄子也被叫回家去扩建房子了。他摇摇头,说疯了。”
他不太相信,机村人真的能从政府手里拿到他们盘箅中那么大笔大笔的赔付。政府像神一样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政府里的人。那些觉得自己法力无边的人怎么会甘心情愿就让一帮愚蠢的百姓给敲诈了呢?神是好的,给神当翻译的喇嘛们就不一定了。政府是好的,在政府那么多高位上坐着的人就不一定了。林军请了匠人回来的那个晚上,拉加泽里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林军说要是政府真的赔了呢?
“你是说明天早上升上天空的不是太阳是月亮?”
“那你说怎么办?我就什么都不干?”
索波敲着桌子对林军说想想,你父亲是什么人!他活着是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可是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林军说,但他又转脸来对拉加泽里说,“也许,他老人家真要不高兴了。”
这意思是要让拉加泽里来拿主意了。拉加泽里犹豫了,万一到时候真的又赔付了呢?他只能说这样,你就备石料,但不要下地基,也不砌墙,等等看。要是政府不管,你再盖。要是政府管,这些石料我买下来,反正山上建坝用得上。
工作组又来到机村了!
如今的工作组前面加了两个字:联合工作组。县、乡两级联合,国土、水利、农委、公安部门联合。工作组进村居然没有了住宿的地方。因为四乡请来的匠人把各家各户都挤得满满当当。联合工作组又撤了回去。三天后,重新进驻机村,自己带来了宽大的帐篷,带了煤气罐和铁灶。两顶帐篷四周是床铺,中间是长条的会议桌,会议桌上还摆上两台电脑。还有一顶帐篷是厨房兼饭堂。
不止是工作组名字跟过去不同,工作方式也大不相同。来了,也不开群众大会。前几天,只干一件事情,从村口开始,一家一家给房子拍照录像,一家一家地不管你新地基开在哪里,拿尺子把旧房子四围丈量了,晚上,也不去酒吧,而在帐篷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敲进电脑。这样干了一个星期,就已经弄得村里人心里七上八下了。这才通知村委会的人,也不交代什么,就叫他们按派出所的户籍登记本一个个点户主到帐篷里来谈话。
谈话也很简单:打开电脑,你家有效的宅基地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前丈量下来是多少平方,你家房屋的有效面积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是几层几间,现在正式确认,并将据此由国土部门颁发有效证件。现在请签字,不会汉字,会藏文也可以,藏文也不会,那就按上手印。反正签了字的也要按上手印。签字或手印用扫描仪扫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请确认,这是你的字迹或手印吗?确认,请按这里。电脑叮当一声,谢谢,这份记录已经正式生效了。
联合工作组每个人工作都一丝不苟,也不像过去的工作组要么疾言厉色,要么热情洋溢。他们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们提出又一个问题:你从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听说要把机村淹没在水库底下?但你要不想回答,也不会逼你,还会说,关于这个问题,你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吗?那也就签个字,谢谢。这回签字是在派出所的询问笔录上面。接下来还有问题,而且是一个问题紧跟着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决定扩建房子?看见人家也这么干?那么是看见谁先这么干?最后一个问题:扩建房子干什么?家里突然人口多得住不下了?不知道?请在笔录上签字。谢谢。这么一来,虽然谁都不敢在口头上吐露一个字,扩建工程就停下来了。那些匠人整天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又过了两天,那些匠人突然就从村子里消失了。更秋家老五来拉加泽里的酒吧归还杯子。
拉加泽里说来一杯。
老五摇手,神情却有些惊惶不安。他说我又犯错了,他们不会把我抓回去吧?
拉加泽里说:“是啊,假释并不是真正的刑满释放。”老五说请给我一杯酒。”
“你说请?更秋兄弟也会说这个字了?”
“我两个哥哥说,你现在不像仇人,倒像个朋友。”
“哦?!”
“但是还有兄弟说仇人就是仇人,仇人不能变成朋友。”
拉加泽里倒了酒,说那就还是仇人吧。
“你说他们会把我抓回去吗?”
“你该问派出所监管你的警察,我不知道。”
“我想立个功,也许这样政府就不会怪罪我了。”“你他妈能立个什么功?”
老五就放低了声音对拉加泽里说:“有人想闹事!”
“谁?”
老五就说了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也有他兄弟在中间,领头的是那几户在县里州里有干部的人家。“他们不在这里闹,他们到州里省里去闹!”
“那你还怕什么?”
老五笑了:“政府都取了那么多证据了,还想去闹事……我那么多年牢就白坐了。”
“你也不劝劝你的兄弟们?”
“劝不动啊!哎,你说我该不该去向政府汇报?”“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就请你拿个主意!”
“这样的事我没有主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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